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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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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你的事都办妥了吗?”
“回师傅,都已办妥。”小公子恭敬地回答,“傅红雪和连城璧都受伤太重,不可能有任何生还的可能,水流太湍急,我已经命下面的人去找他们的尸体了。”
“好。”逍遥侯坐在鎏金的椅子上,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这张脸的主人能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此刻却无波无澜,令人想到暴风雨来临前那短暂的平静。
与此同时,叶开大叫着傅红雪的名字跑进两人藏身的山洞中。
“你们俩快跟我走,天宗的人一直在找你们,幸亏朱白水和他们碰上了,”他把头转向连城璧,“你那些朋友正在和大部队混战呢,现在是逃命的好时机!”
傅红雪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连城璧精湛的武功底子放在那里,也差不多已经恢复完全,闻言毫不犹豫地跟着叶开抄近道离开。
“你怎么会来?”傅红雪声音依旧冷淡,从他进了边城开始这个叶开就跟一块牛皮糖一样缠着他,现在他到了江南居然还能碰到,他都有些怀疑对方居心叵测跟踪他了。
“兄弟这不是想你了吗?”叶开嬉皮笑脸。
“我跟你不熟。”傅红雪毫不留情地回绝道,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叶开:……
“叶少侠身中剧毒还能想着朋友,在下实在佩服。”一直默不作声的连城璧忽然笑得清浅,温淡的阳光覆上他的眉和眼,头上绑着的蓝发带因为疾行而飞扬起来,衬得他白玉般的脸愈发莹润。
叶开一下子变了脸色,狐疑地盯住连城璧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想要从中看出点什么来,他一直密切关注着傅红雪的动向,未曾料到六岁就有神童之称,十一岁剑术已登堂奥的江湖六君子之首会参与进来,无名居是江湖中人买卖消息的地方,他便想去那里多了解一点。
谁知就被翠浓给迷晕,还被下了毒。翠浓以此为要挟让他帮忙对付傅红雪,可他不可能因为这个就答应对方,一个游走江湖的侠客,若是没了这点血性,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叶开忍不住问出心中所想,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来提醒傅红雪小心翠浓,可连城璧又是如何看出他中了毒的?
“真正的解药只有万马堂才有,但是我可以帮你抑制住毒性。”连城璧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城内,连城璧用银子向一个卖马的老板租了马,三人一路飞奔着回到无垢山庄。
“阿雪,你去练功房帮我把那把银制的弯刀拿过来。”
傅红雪只当他是要帮叶开放血疗伤,便听话地出去了。
傅红雪刚走,连城璧就起身进了里间,不消片刻拿了一个黑色的小瓶子走了出来,“身体要紧,不能耽搁,叶少侠快服下吧。”
叶开伸手接过,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清淡的药香弥漫出来。“你为什么要帮我?”
“其一,因为你是傅红雪的朋友,其二,我想要叶少侠帮我一个忙。”连城璧复又坐回梨木椅上,烛光为他的面部渡上一层晨曦一样的光泽,他坦然地盯住叶开:“请你亲口告诉傅红雪,你才是花白风的亲生儿子。”
叶开仿佛被人用铁棍狠狠地锤了一下,惊愕地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件事除了他,就只有自己的师傅小李飞刀李寻欢知道,为什么,为什么……
“其实你也不想让傅红雪去报仇,但是你却没有勇气把真相告诉他。”连城璧身体稍稍前倾,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所以你打算一直隐瞒下去吗?”
人在遇到困难时,都会本能地想要逃避,这是原始时代就扎根在骨子里的性格,叶开也不例外。
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让傅红雪解脱,但是当一个枷锁从一开始就锁住了一个人灵魂,经年累月便会和灵魂长在一起。想要把这样的锁链拔除,只会让多年受压迫的灵魂痛不欲生。
“你要拖到什么时候?”连城璧垂下眼眸,纤毫毕现的睫毛一根根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拖到他为复仇耗尽了自己的心血,杀光了万马堂的人,被折磨得伤痕累累的时候再告诉他?告诉他你选择了宽容,而他就是一个悲剧?”
这些话毫不留情地挖向叶开内心最鲜血淋漓的地方,他从来不敢正视这些,现在被刺激得眼内猩红一片,对面的连城璧平和而冷静,漆黑的眼潭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却让人无端地感受到一种压迫。
“我明白你的苦衷,可你并不是真的为了傅红雪好。”连城璧吩咐仆人进来,让他们去整理为叶开安排的客房:“天色已晚,叶少侠不如先留在无垢山庄。我希望你好好想想。”
叶开木立在那里,连城璧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停顿了一下,“抑制毒性的药丸一共需要两颗,像叶少侠这样只服用一颗起不到足够的作用,所以,”他一字一句道:“不要让我等太久。”
原本僵住的叶开顿时目瞪口呆,没想到连城璧还留了这么一招,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他是个洒脱的人,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可他却无法生连城璧的气。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从对方的所作所为里挑不出一丝错误。
2.虽是平安回来了,但是沈璧君还没能找到,因此连城璧和傅红雪稍作调整,歇息了几天后又重新去追萧十一郎。
叶开死缠烂打地非要一同前往,三人沿着乡间小路抄近道,行进了整整三天后,沈璧君没有见到踪影,一个娇小的人影反而拦在了他们面前。
小公子笑声银铃般清脆:“我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不是人,未曾料到你们二位比我还不是人,受这么重的伤都能死里逃生。”
她身后只跟了几个随从,大部队已经被朱白水和沈飞云派出的精兵消灭掉了。
“傅红雪我来保护你!”叶开趁机扑到傅红雪面前,懒散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小公子:“小姑娘,女扮男装好玩吗?”
傅红雪面无表情道:“让开,挡着我杀人了。”
被嫌弃了的叶开:……
小公子不理叶开,只直勾勾地看着连城璧,笑容也变得恶毒。嘴一张想要说什么,脖颈却突然被一条马鞭缠住,这一鞭实在太快,谁都没看清,小公子在地上被拖了很久,滚了一身的尘土,狼狈至极。
来的人正是花白凤。她阴郁着脸色,满头白发在空中飞舞,看得出赶了很久的路,傅红雪有些怯怯地叫道:“娘……”
自己耽误报仇这么长时间,娘肯定生气了吧?
“你别叫我娘!”花白凤厉声道:“你还记你为我发的那些誓言吗?”
“娘你别这么大肝火,气大伤身。”叶开凑上前,笑容满面。
“你为什么叫我娘?”花白凤恼怒道。
“我和傅红雪是好兄弟,兄弟的娘就是我的娘。”叶开厚着脸皮表情不变,借以掩盖住自己眼里的苦涩。
“让开!”花白凤不再看他,只盯着傅红雪,手里的桃木棒眼看就要挥到傅红雪身上。
“啪。”那根棍子被截在半空,一直未曾开口的连城璧徒手接住了这一击,火辣辣的痛感迫使他立刻松手,花白凤使劲的方式很是古怪,他手心的皮已被卷了一层下来。
“城璧!”原本跪着的傅红雪忙站起来查看他的手。
“我没事的。”听到傅红雪这样叫他,连城璧清冷的面孔漾出一个笑容,英俊的脸好似一朵好看又柔软的花。
“您不能这么对他。”叶开靠近了一些花白凤,他的眼睛亮得灼人,说出话时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因为你和白天羽的儿子不是傅红雪,而是我。”
花白凤眼中跃起灼热的怒火:“你在瞎编什么?”
“是真的。”万事开头难,叶开说出第一句真话后,轻松了许多,“当年我师傅李寻欢本想去救您,看到您那双仇恨的眼睛,就知道您会培养我为我爹复仇。所以,他将我偷偷抱走,换给您的是一个生了重病的男孩,那个孩子,就是傅红雪。”
花白凤打了个冷颤,仿佛一盆雪水兜头而下,不,不可能,这太荒谬了,她不相信,也不能相信,她猛地甩了叶开一个耳光:“你胡说!!”
叶开被打得脑袋嗡嗡作响,左脸颊上留下一个红红的巴掌印。他用手捂住脸,正视着花白凤近乎崩溃的脸色:“我没有胡说。”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襁褓,花白凤一眼就认出那是她当年从裙子上撕下来的白布,叶开道:“我师傅怕我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也被仇恨所侵蚀,所以他从小就教导我,要做一个善良的人,要学会宽恕,只有宽恕,才是这世间最伟大的力量。因为,教会一个人如何去爱人,远比教会一个人如何去杀人更重要。”
花白凤身躯一震,叶开接着道:“傅红雪当时已没有救活的可能,我师傅以为,没有了孩子,你就会放弃复仇的愿望,却不想……”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也不用再说下去。
连城璧目光蓦地一冷,他一直期盼着这一刻,亲耳听到时却不想叶开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能残忍到如此地步。
傅红雪眼神空洞地看着叶开,没有亮点的瞳仁仿佛能将一切的光吸纳进去。身旁石榴树上红艳艳的花瓣从他头顶飘下,扑簌簌地落在他的脚边,如洒下一地的血迹斑斑。
所以,他这么多年背的都是别人的债,都是在替别人而活!
他本以为他是为了仇恨而生,这仇恨虽令他痛苦,但却是神圣的。不管受了什么样的委屈,他都可以忍。而现在,没有了它,他就好像被人抽去了脊梁。
“阿雪,”连城璧握住他的胳膊,他能感觉到傅红雪的身子在怎样地颤抖,傅红雪是生长在伽蓝雪山上的一朵腊梅,仇恨的泥土养育出他冰清玉洁的花朵,现在猛地抽去他汲取养分的感情根基,开得云蒸霞蔚一样花瓣怎么可能不颓唐。
他读过许多书,见过许多人,听过许多故事,一颗心早已练就得波澜不惊,却是第一次这样满腔愤懑——上天为何将诸多苦难都加在这样一个脆弱的少年身上?
“阿雪,难过就哭出来。”连城璧的指抚上傅红雪的眉眼,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本该是用来笑的。
傅红雪面容惨白如纸,拼命地咬住下唇,他已经竭力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可声音还是不能自已地带了受伤小兽般的哽咽,“我真的很累。”
“我知道。”连城璧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声音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是无力的,他只能静静地听着。
“我以前走在路上,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距离敌人最近的那条路,因为敌人脚下的那块地就是我的终点,可是我没想到,原来我承受的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错误。”
“我可以体会你的感受。以后,不论你去哪里,我都会陪你。”连城璧紧紧抱住他,嗓音沉沉的,“没有了仇恨,你就再也不用背负不属于你的东西了。”
人活着总要往前看。”
傅红雪抽噎声止住,慢慢抬起头,对上连城璧那双温柔如秋水的瞳仁,低低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