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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就这么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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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十三岁的时候,并不能预见未来会遇见什么样的人,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我的脸被按在泥土里的时候,不知道未来会有人记得我,陪着我,因此我只好奋力地挣扎起来,像疯狗一样反击,涎水四溅,见人就打,并且一打就打到了成年。
如果让我来评价,没有修饰过的人性确实是恶劣的。孩子的恨意来得莫名其妙,又排山倒海。没有父亲是罪行,长得矮是罪行,成绩太好也是罪行。
十三岁的时候,我被人叫做丧门星,因为自打出生我没见过父亲几面,但凡见他,都是旋风一样奔进门里与母亲吵架,然后是打,最后翻出钱来便走了。除此之外的时间,母亲整日地只是赌。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也许生活本不是叫你来享受,而且我也真的是悲剧的源头。
既然是丧门星,那么我挨欺负好像很有道理了。那个时候我个子相当地小,坐在第一排,老师拿教尺打我还要叫我把手举起来,骂我的时候,揪着我的红领巾前后摇晃,而我也真的不敢告诉她,作业没有写完是因为家里没钱交电费,妈妈在牌桌上不肯走。
走在路上,他们会把我推倒,把作业撕掉然后扔到厕所的水沟里。小镇上的旱厕非常不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开始我会尖叫,冲到办公室报告老师。后来老师让我滚,我就不再奔跑。我尽量安静地把自己蜷起来,不让他们发现,后来也学会了去偷他们的作业册,撕掉封面就说是自己的。
我一直想象,也许我是什么富豪的孩子,他为了保护我把我放在这个小镇,总有一天会来接我,然后把所有欺负过我的人都让猫抓瞎眼睛推到旱厕里。我只听说过两个有钱的人,一个是比尔盖茨,他是个外国人,我看着自己也不是金发碧眼,于是看向另一个有钱人,他叫王大拿,我只听说他是镇长的兄弟,又在广州做大理石生意,可有钱啦。那么我想,就是他了,至于为什么他姓王我姓蒋,这一定是为了保护我。
写作课上,老师叫我们写“我的梦想”,我的梦想就是王大拿回来接我,去住带腿的床,还能每天吃肉,有很多作业册写。我就这样写了。老师却当众朗读出来,还叫我妈带我回家,他说他不能教这样的畜生。
那天我爸难得一见地回家了,也许是镇上的人告诉了他。他回来了,没有和我妈吵架,直奔向我,他的眼睛瞪得比牛还大,一拳一拳地往我身上砸,我只好用手挡住脸,后来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我发现血把五指都糊住了。从此我知道不能说真话,也不能有期待。
也是从那个时候,我好像成了全镇的笑柄,每当我被揍得尖叫着往外跑,他们都在笑,狗在后头,兴奋地撵着我跑。我开始更深更安静地把自己蜷缩起来,像个游魂一样尽量不被发现。后来我从小学毕业,能到县里上中学,我真的很高兴。那里是寄宿学校,不会再有人认得我,我不会再受欺负了。
开学之后,一切顺利,没有人认出我,“蒋丧门”死了。直到第三天,学校后门聚了一大堆人。那地方很偏,只过垃圾车,很少有人走,怎么突然成这样?我很好奇,想去凑凑热闹。去的路上,我听见有人说“我踢了三脚”“我踢了五脚!我踢完它才不动了!”“我是一脚踏下去的,我脚拔起来,它头都黏了!”“哈哈哈哈”攀比之后是笑,我感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寒意,继续往前走。
靠近人群,我从人缝里看见,我看见了一个血糊糊的小孩!那不能叫小孩,它那么小,像一摊肉糊似的黏在地上,甚至于血也不太多,血糊着黑色的尘土,形成一个个鞋印的形状。我惊呆了。突然,我看见那摊肉动了一下,另外一个黑黑胖胖的男生正要往上踩!我狂叫了一声撞开他,扑在那小孩上面,周围静了一刻,然后立刻有人踢我的头,拖我的脚,想把我拽离那小孩,我拼命蹬着腿,想缩成一团。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大叫:“是蒋丧门!”“死丧门!”“蒋丧门!”“太恶心了!”原来他们认出了我。
那个瞬间我浑身发冷,又像火一样烧着了。我突然很后悔,我为什么要站出来?我干嘛救这个小孩?它该死就让它死去啊!为什么带上我!我好不容易有了新生活!但是一切都晚了,人群爆炸了,比爸爸的拳脚更沉重的东西涌过来了,我觉得很无力,他们踢我,拽我,笑着,尖叫着,我被挤在中间,呼吸都困难,想必那小孩早在我身下又拧又擦地,压成一团烂泥了。
那个黑胖子拨开人群,猛地往我身上一坐,一瞬间我呛出一口腥甜的气,他又把我的头按在地上来回擦,那个时候,和着死孩子肉酱的泥沾满了我的嘴唇,我舔了,很腥,很涩。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了,我突然明白,再蜷缩,恐怕下一个死孩子就是我了。我狂喊了一声,用指甲没命地抠他,我听见黑胖子叫了,我像狗似的使劲往前一爬,把黑胖子抖到地上,翻过身来躺在泥地上用脚死命地踹他的脸,他手抓住我的脚,我就咬他的手,抠他的胳膊,两手捧住他的头往地上撞。
日头越来越大了,周围的人像鬼一样叫着,骂着,我在地上和黑胖子扭打着,还把所有够得着的脚踝都拽倒了,我抓着他们的身体爬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往他们肚子上踩,越来越不尽兴了,我跳起来在他们身上使劲地蹦,肚皮很软,背很硬,手臂硌得我站不稳。
太阳照得人眼花。
后来是老师把我拉走的,我才发现上课铃已经打过很久了,也发现自己少了一块指甲,脸也被鼻涕和血糊满了。我像野兽一样狂嚎了几声,感觉活这么大从来没这么痛快过。我决定了,以后就这么活。
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从初中到高中,我始终游离在众人之外。除了几个不长眼的刺头,被我狠命揍了一顿之后就安静了——毕竟他们打架是为了面子,但我什么都不在乎,横出一条命硬干。对他们来讲,这买卖不划算。
合唱团,运动会,毕业合照,聚餐,甚至没有人想要通知我。毕竟把我放在男生或者女生的队伍里,都有点格格不入——17岁时,我的身高已经达到175厘米,并且常年留着近乎板寸的短发。
唯一需要我的时候,大概是期末的年纪表彰大会。校长念出我的名字,接着我从角落里站起来,穿过大礼堂的层层阶梯,最终站到台上领奖。被众人注视着的感觉让我困惑,那是钦佩吗?是嫉妒吗?是厌恶吗?无论如何,他们看着我。
学业很容易应付,除了语文作文。每当下笔,我只能默写参考书的佳句,否则就只有写流水账,好在这无足轻重。高考成绩很理想,我报了一所离家最远的学校。对于外面的世界,我没有什么憧憬,但家乡,我是一刻也不想呆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没有打牌,买了两个菜,好像要说点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讲出来。我突然发现她老得多了,我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