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之翼》浪雪

3、第 3 章

　　她已经站在这里太久了。
　　究竟是多少年呢？百年，千年，或是万年？
　　——是时间宛如无尽的流沙，缓缓淌过永恒的生命，神也会不记得，她走过的时光。
　　只有水，不倾不倚，方能担得掌控世间平衡的大任。
　　很久很久以前，她从一个湖底的精灵，变为司善恶的神祗。从那以后，每日站在童心之神与万魔之祖中间。左边，是善源；右边，是恶因。
　　她的眸子，漆黑得宛如曜石，却终日空旷无垠——汐灵芫，是看不见的。只有盲了双目，才能不被外物诱导，保持真正的平衡。她心中自有一双眼睛，能洞悉世间万物。
　　但她看不到人间的繁华——尽管那繁华，只是镜里空花、梦中水月。凡人那短暂的生命，稍纵即逝，繁华只是一瞬间的欢娱。而她，拥有“永恒”。
　　每天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听翼岚和千殇给她讲人间的故事，讲那些空缱绻、虚缠绵。耿耿长夜不寐，银河渺茫际。

　　“哒”的一声，一枚宛如白玉的棋子落在经纬交错的棋盘上，顿时，一大片黑曜石的棋子闪了闪，消失了。
　　“唉，又是你赢了！”千殇轻轻一挥手，棋盘上的旗子全都不见了，回到旁边的两只棋盒里。
　　青衣少女恬静地一笑，抱着踝蜷在椅子上，宛如一个小布偶，空茫无光的眼睛里微微绽放出一点满意的笑意。维持天地平衡的神祗在无聊的时候，也只能靠人间的玩物消磨时间。
　　“小芫，这不公平！”千殇忿忿地道，“我还没赢过呢！”
　　她细声细语地辩解道：“有什么不公平？我还看不到棋盘呢？”
　　千殇推开棋盘，笑道：“你固然看不到棋盘，但你心里那双眼睛，能有什么看不到的？”
　　小芫眼里的满足倏尔而逝，微微低下了头：“那又怎样？我还是看不到……”汐灵，天生就盲了双眼，心中那双眼睛，却可以洞察世间万物。“千殇，最近人间有什么好玩的事吗？”她忽然又笑了，空空的眸子注视着前方。
　　“能有什么好玩的，这两天快到七夕了，一大群人在许愿。”千殇无聊地弹着棋子道。
　　她的眼睛亮了些：“许愿？许什么愿？”
　　“那些凡人还有什么愿望啊！”千殇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道，“什么希奇古怪的愿望都有。有盼望自己能早日和爱的人在一起的，有盼望能早日甩掉爱自己的人的……唉，反正就是得不到什么就想要什么，要到了什么又想扔什么。”
　　小芫失望地叹了一声：“人，可不都是这样嘛……”
　　千殇瞥了她一眼——这个失明的神祗，其实比凡人更像凡人呢！总会为了一些人间的生离死别伤心。
　　“千殇，那你说，七夕许的愿真的会实现吗？”他懒得回答这么酸的问题，转头捋着翅膀上的羽毛。
　　虽然看不见，不过她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有点生气了：“喂，我在问你话呢！”
　　“哦哦哦！”他连忙回过头来哄她，“能实现，当然能实现！咱们的汐灵要许什么愿啊？”
　　早就习惯他这副没正经的样子了，但小芫还是缩在椅子上，把头埋到了胸口，道：“我想……看见……”
　　“这好办嘛，拔两根翼岚的羽毛就行。童心之神的翅膀，可以抹去一切混沌，肯定能让你复明。哎，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哦，按说这是不能让你知道的……”千殇随口应道

　　熟悉的座位，希峣手指如飞。上次翼岚费尽口舌，终于说动她，再写最后一篇童话，就兑现诺言，然后两个人从此两不相欠。以后可算能恢复正常的生活了！给神打工？说出去别人不怀疑她是精神病她自己也要怀疑的。
　　她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来酒吧了，无论是什么酒吧！
　　一片阴影挡住了窗口的光线……“我说你催命啊！”她拍案而起，满脸通红，“最后一篇了还催！我还能拖欠不行？”
　　“坐下坐下……”翼岚此时可不敢惹她，“跟你说点别的事。”
　　希峣借着喝水的工夫示意他坐到对面。
　　“希峣，上次那篇竹林仙女的非常好，比以前进步多了，只是……”
　　不待他说完，希峣啪地一声把杯子摔到桌上：“童心之神最近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千殇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要骂要训随你去，就是写得不合格，也是平常的事。先前什么雪山、镜子，不知有多少不合格的，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儿一篇竹林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就打发我，再挑好的写。好离好散的倒不好。”真烦，每次他都先说好，然后加上一个“只是”，接着就开始鸡弹里挑骨头！
　　翼岚听得发愣。前两天听她说学校要求看四大名著，怎么这会儿就……算了，不跟她计较这个了。他缓缓道：“真的很好。我觉得你已经找到写童话的感觉了，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我再强调一遍。”希峣凑到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劳动者的主人翁地位由劳动者享有的基本权利与劳动者履行的基本义务构成，通过劳动者实现权利与履行义务体现出来。我已经履行了‘提高职业技能’、‘遵守职业道德’等多项义务，你就必须让我实现领取报酬的权利。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劳动者的权利与义务相互依存……”
　　“行了！”翼岚冒着她“河东狮吼”的风险打断了她。知道她很能背书，可没必要在自己面前这么卖弄呀！“我只是提议，你可以不接受的。”
　　希峣靠在沙发上，气定神闲地抱着胸：“我不接受，你请自便吧，别打扰我工作，省得交差晚了你又借口不让我走。”
　　翼岚失望地站起来，临走前不忘提醒她：“那别忘了，后天准时到后海边等我。”
　　希峣朝他英挺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啐了一口。见鬼去吧！打死我也不给你干活了！

　　……两片雪白的羽毛静静躺在翼岚的掌心里，放射出皎洁的光芒。
　　“小芫，你真的想好了吗？这么做的结果……”他凝视着面前那一双污浊的瞳子，颤声问。
　　她渴求地点点头，斩钉截铁地道：“只要能看千殇一眼……我愿意！”
　　他托着羽毛的手在战栗。芫第一次来求他的时候，他丝毫没有犹豫地拒绝了。汐灵操控天地间善恶的平衡，若是双眼复明，便会被外物所迷惑，再难以担此大任，五色之下，无人能不盲。
　　但是……但是她说，她宁愿承担最残酷的刑法，也要看千殇一眼。
　　芫，你怎么能如此沉溺于色相呢？
　　“翼岚，你知道咱们已经在这里呆了多久了吗？”她问，声音空灵而寂静。
　　“神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翼岚淡然答。
　　她布满雾霭的眼睛闪了闪：“不是的。真的已经太久了……我能做到公正，但我真的、真的不能超脱……”清亮的泪滴顺着她近乎透明的皮肤流下来，那缀着泪珠的一纹笑意就在灰暗的瞳孔间绽放出来。
　　翼岚的手掌蓦地纂紧了，指缝间迸射出的耀眼光线散落在小芫的脸庞上，神光离合。她修长的羽睫在颤动，翼岚清楚地看到，有耀眼的光芒从她的双瞳间渗透出来。
　　霎时间，她心中的那双眼睛盲了。
　　但她看到了！
　　看到了人间的繁华与凄凉，看到了身旁盛开似锦的玉兰花，看到了……千殇倾国倾城的一笑……
　　神祗的生命没有尽头，他们可以操控人间那些朝生暮死的蜉蝣，却难以掌握自己的宿命。
　　千殇，只要能看你一眼，我愿意承担所有的罚！

　　审判者的面前，她永远是那样清冷的笑，宛如即将熔化的雪片。
　　“小芫违背神责，请审判者责罚。”
　　只有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她玉色的衣裙被猛烈的罡风吹动，瘦弱的肩膀缩了缩。
　　审判者凝视着她的身影，心中没来由地绞动起来——如此瘦弱的肩膀，却要担负着操持天地的重任……这负担子太重了，没有谁能做到的！汐灵，她应该只是一个湖底的精灵，不应该承担这个责任的！
　　真的已经太久了！每天重复着亘古不变的事，而且看不到，看不到她耗尽心血守护的土地……
　　但除了她，还有谁能担得起呢！忍受终日的寂寥与空虚？
　　——“三世为人，然后重掌神责。”
　　她已然明亮的眼睛闪出了感激的光。
　　有了片刻的欢娱，即便日后再重新盲了双目，也无悔……

　　夏日的后海湖畔，风光旖旎，乘凉的人等不到太阳下山就蜂拥而至，摇着扇子咒骂可恶的桑拿天。
　　“最后一篇童话我也写完了，不欠你什么了。你的诺言也该兑现了吧？”希峣把天师U盘塞到翼岚手里，仰起脸问他。
　　“希峣……”他看着她期待的目光，突然说不出话来。就这么……她要离开了吗？
　　希峣定定地等着他，良久，他陡然抬头：“希峣，对不起！我……我能给你名、给你利，惟独……惟独不能再给你一个童年……”
　　意外地，她竟然没有大发雷霆，居然笑了：“傻瓜！你以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望着远处天空中洁白的鱼鳞云，眼泪从笑着的脸上划下来，“童年没了就是没了，哪还能补回来呢？时之矢……时间是最锋利的刀刃，留下了伤口，就不能再愈合的！”
　　她凝望着翼岚，每一个字，都轻得细不可闻：“你们都错了……真的都错了。我已经不是小芫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人。芸芸众生，我不是神！你们都想把我留在身边，给我你们心目中最好的生活……但我受不起的！我既不可能照千殇的意思成为一个震惊全球的大毒枭，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伟大，创造全天下的真善美！”
　　“你、你想起来了……”
　　希峣对惊诧的翼岚摇了摇头：“没有，我什么也没想起来。让一个凡人拥有一个神祗的记忆，太可怕了。我只是希峣，会怵考试、会喜欢流行歌曲、会和同学吵架的普通人，不管我以前是什么，都和现在没关系！你明白吗？”
　　翼岚深深叹了口气，手按到了她的肩膀上：“也许我们真的都错了……当初，我就不应该答应让你复明。”
　　“不是的！”希峣微微地笑，那笑里，终于有了些小芫的超脱，“我一点也不后悔，真的。如果没有你，没有千殇，我永远只能看到一片黑暗，那样的日子，百年如一日——谢谢你们，你们让我找到了真正的‘我’。”
　　“小芫……”
　　“别叫我小芫，我是希峣！”她终于恢复了活泼的语调，“翼岚，我算是跟你交接完了，一定要记住，下一任要找个听话点的哦，要是再找到一个我这样的，可有你受了！”
　　翼岚轻轻把天师U盘放在她手心里：“这次的童话我已经拿走了，这个……就给你留个纪念吧。”
　　她欢天喜地地接了过来：“好耶！内存有多大？”
　　“啊？……256MB，差不多吧？”
　　“靠！那么小！”

　　银锭桥上，一对对情侣慢慢走过。希峣看着夜幕下繁华喧闹的酒吧一条街，不由地微笑了。
　　“喂，七夕怎么一个人散步？”
　　是他？
　　千殇坐在桥栏上，坏坏地朝她笑。
　　“讨厌！”她使劲推了他一把，“有点良知的话你就赶快变成一个大帅哥陪我啦！”
　　千殇一闪，躲了过去：“哇，你想把我打到你的老家去啊！真没良心，人家来给你送行，就这么感激我。”
　　希峣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谢谢行了吧？哎，霖哥他们以后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吧？”
　　“不会了。可能在人类的价值观里，翼岚给你的生活，才是幸福的……唉，我是吃力不讨好啊！”
　　希峣偏过头，狡黠地一笑：“来给我送别，总要送点礼物吧？”
　　“呃……你要什么？”
　　希峣的目光顺着他的翅膀往后溜：“给我一根你的羽毛吧！”
　　“不行！神的东西留在凡人手里会给你惹麻烦的！”
　　她噘起嘴，千殇的语气立马软了：“好吧……就一根，你自己挑吧！”
　　希峣当即一头扎进他的翅膀里热火朝天地挑起来：“这根很漂亮……这根也不错……还是这根好啦……”
　　“喂喂喂，你到底拔了几根啦？”
　　“好啦好啦，最后一根啦……”
　　最后，千殇无奈地看了一眼心满意足地纂着一大把羽毛的希峣，朝她挥了挥手：“再见了……”
　　“再见。”她也挥挥手。银锭桥上人头攒动，希峣不禁笑笑，抬头看天空。真难得，北京的夜空竟然有几粒星星。病病怏怏地眨着眼睛。星星啊星星，你知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呢？——星星什么都知道，可星星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啊，这场梦终于结束了！
　　Part four
　　阿昌怅惘地坐在“童话”里，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看着老板忙前忙后。
　　当初，女朋友拧着他的耳朵骂道：“你一个大学生好不容易混到毕业，出来开酒吧，好意思吗？你要是不给我找份正经工作咱俩就分手！”无奈之下，他只好把“童话”盘了出去。他给买家打了个八折，唯一的要求就是保留“童话”的招牌。但这些年，他坚持每周末下午都到这里来坐一会儿，唉，这里哪里是说放就能放得下的啊！
　　可前几天，公司决定把他调到英国总部去，他本来不想去，但老婆拧着他的耳朵骂道：“孩子都这么大了才等到这个机会，不去你对得起我们娘俩吗？你要是不去咱俩就离婚！”历史又一次重演，他只好准备离开。出国以后就不太容易再到这里来了，他这次是来和“童话”告别的。
　　“喂，你去了英国以后，短时间内回不来吧？”新任老板满怀期待地问，只等着他点头以后，马上把招牌换了。
　　阿昌悲伤地点点头，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警告他：“跟你说啊，这招牌你可不许换，要是换了你就把当初那百分之二十连本带利还给我！”
　　“这招牌有什么好嘛，这么宝贝……”
　　“哼，当初有个著名的少年作家每天都在我这里写作，看中的就是我这块招牌！”
　　“行啦，这话你都说过几百遍了，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
　　阿昌把目光转向了窗外，阳春三月，草长鸢飞，游人如织。看那一家三口华船划得多开心啊！咦，那个妈妈……噢，怪不得看她那么眼熟，她就是那个著名律师呀！常常在电视上看到她为青少问题奔走疾呼，致力于拯救不良少年，想不到生活中挺温柔的嘛。
　　可自己好象还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她……算了，见过的人多了，北京就这么大，见过也说不定。

　　泛着金鳞的湖面上，一家三口划得正带劲。
　　“妈妈，你说湖里会不会有精灵啊！”
　　“有啊，一定有的……”

　　浪雪
　　已发表于《雨花·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