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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醉里不知谁是我 ...

  •   常年阴暗的丹房里,依旧酝酿着潮湿的药香,火光明灭处,一个瘦削的中年人神色平静,慢慢捣着药罐中的药。
      “佟家的人现在人心惶惶,佟桢怕夜长梦多,决定过几天就攻上来。少主——恐怕已经知道了吧?”燕大夫停住了捣药的动作,平淡地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那个少年。
      他已经穿上了厚厚的狐裘,脸色比前几日更加苍白了,眼睑上泛着若有若无的青色,目光却平和了很多:“杜衡死了以后,她们没有人敢多跟我说一句话。我怎么会知道?”
      燕大夫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捣药。
      “上次我要的药——赔出来了吗?”
      燕大夫噙着一抹冷笑,慢慢走近了他:“少主莫非真想颠覆天则吗?这么做是会遭天谴的!”
      他忽然笑了,惨白的脸在那一纹笑意中现出一种破碎的美丽:“你觉得我怕吗?我还能有几天的命,还怕什么天谴!”
      “少主不怕,在下可怕!少主跟了大王这些年,难道还不了解大王吗?竟然还会有这种想法!”
      见向溪不答话,燕大夫在丹房里踱着步子,自顾自地说开了——
      “要说这些年大王对少主,那真是没的说了。大王身边从未缺过佳丽,可也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除了当初的欺颜小姐。”
      “欺颜小姐是看着他一步一步爬上这个位置的。大王生来就是注定不能平庸的。但成为雪域枭雄,是一天两天就能成功的吗?只有欺颜小姐知道,他当初有多苦。但兄妹两个人一直不离不弃,直到大王建成了雪堡,统领一方。”
      “按说苦日子也到头了,大王本想让欺颜小姐在雪堡里好好过几年平静的生活,然后招赘一个足够配得上她的人,白头到老的。可她不知和大王闹了什么矛盾,竟然离开了雪山,独走中原。”
      向溪苍茫的眼睛里渐渐有了警觉的眸色,纤长的手指缓缓揉搓着狐裘,微微抬起了脸:“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燕大夫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身影在光线昏暗的丹房里宛如一片黑色的灰烬。
      “她出走的事,让大王生气了很长时间,索性不去管她了。后来,就传出了欺颜小姐下嫁佟家的事。”
      “她连出嫁也没有通知大王,就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嫁了。但终究是兄妹,大王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千里迢迢赶往中原。你那个无能的爹知道她是雪域霸王的妹妹后,着实吓了一跳!哈哈哈哈,他能想到欺颜小姐出身不凡,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是萧霸王的妹妹!大王让他不许辜负欺颜小姐,他哪儿敢说不!”
      “但是想不到,七年前佟家传出欺颜小姐病逝的消息。哼!那哪里是什么病逝!她分明是怕自己的出身会影响你爹在佟家的地位而自尽的!”
      向溪漆黑的瞳子里已经放出了异样的光,纤细的手腕上隐隐现出了暗青的血管:“燕大夫,你究竟想说什么!”
      燕大夫哈哈大笑了几声,打量少主的目光里全是鄙夷与不屑:“佟公子,你是真的不明白吗?凭大王今天的权势与地位,想要什么样的佳人没有?他这么一心待你,你真的以为全凭你的天姿国色吗?——那你未免太夜郎自大了!”
      眼见少主的脸色渐渐变了,燕大夫却没有要停的意思,依旧狂笑不止:“能让大王真心相待的女子,全天下也只有欺颜小姐一个人!”——“够了!”椅子上那个娇小的身躯忽然爆发了,一身宽大的狐裘都在颤抖,“不用你来教训我!
      他仍旧嘲弄地打量着向溪,欣赏着眼前这个少年强掩惊慌的样子,他看到的,是他这畸零的七年——云裳如雪,宛如一个惨白的幽魂,终日在幽深的城堡中飘游。
      “你以为仅仅是不长大就能留住大王的心吗?你在大王眼里,不过是欺颜小姐的替代品!”
      ……
      袖袍翻飞中,一只苍白清瘦的手被燕大夫攥在半空手,五个指甲都泛出了青色:“十字手?大王连欺颜小姐最拿手的功夫都教了你?”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中喷出的怒火却可以将燕大夫活活吞噬!那只举到半空中的手仿佛忽然被注入了什么魔力,变得柔软如海藻,向燕大夫的天灵盖扣去!
      ……
      滴答,滴答。
      那个雪白的身躯,无力地摊在地上。殷红的血从五个指尖上汩汩地冒出,凝成一条纤细的河流。
      ——十字手!那五根无所不破的手指,靠的是全身的力道。如果一攻未成,充血会全部从指尖喷出。
      从未使用过的武功,竟然、竟然会用到他赖以生存的燕大夫身上吗?
      “让燕大夫受惊了。”萧霸王冷冷地打量着蜷缩在地上的向溪,挥了挥手,立刻走上来几个铁塔一般的侍卫,“佟公子已经疯了。再这样下去只怕还会伤人。——你们把他关到云屏狱去!”
      侍卫们迟迟不敢动手,不敢碰大王历来最宠爱的少主。
      “怎么?你们连我的话也敢不听?”
      侍卫们只得小心翼翼地抬起那具轻如蝉翼的身体,慢慢退出去。他本来已经失去了意识,可在走出房门的一刹那,睫毛突然颤了颤——“大王……”
      侍卫们连忙停下,等待大王发话。
      “抬下去!”他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燕大夫却犹如忘了方才的危险一般,继续拿起药罐捣药,萧霸王叹了一声,低声呢喃:“难道……把他带回来,真的错了?”

      连着五六天,雪堡最美的歌伎被关在最偏僻的云屏狱里,大王却一句也不过问。下人们不敢怠慢,每天诚惶诚恐地伺候着。第三天的时候,他们上报大王,说佟公子用指甲割了手腕。大王随口说,那就用铁链栓上吧。
      倒是燕大夫,每天都去云屏狱,一呆就是两三个时辰。不管佟公子怎么惨叫与咒骂,不到时辰他决不出来。
      第六天的时候,佟公子居然安静了。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一连三个时辰一点声音也没有。燕大夫出来以后,就淡淡地说,大王的意思,佟公子身体虚弱,想来也不能怎么折腾了,铁链就卸了吧。但务必把门看紧了,不准他出去。
      侍卫们进去卸锁链的时候,屋子里浓烈的药气混着霉味能把人活活熏死。佟公子仍旧昏迷着,脸上不见一点血色,身上穿的还是关进来那天的白衣,但早已经看不出白色的。上面又是血又是脓又是汗,还有泼上去的药水。但谁也不敢碰他,也就那么脏着了。

      第七天是十五。月色格外得好。月亮还未升到中天,清光就溢满了雪山。飞镜重磨,到处是清朗的光,照得古堡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幽丽来。
      大王的心情好象格外得好,吩咐下人给佟公子沐浴更衣,并让他先回到自己的院落里。然后又让人守在雪堡的入口处,说有贵客会到。最后,他又让人在雪堡后面的断崖上准备了桌椅,像是要赏月的样子。
      佟公子被关了七天,神志早已经不清楚了,侍女们像对待傀儡一样给他沐浴更衣,那些刚来的女孩子看到他伤痕累累的身体都差点吐出来。接着,也把他送到了断崖。
      萧霸王看着他被侍女们抱过来,目光呆滞,四肢僵硬,只是冷笑:“真是自找苦吃!”
      月亮正一点一点往上升,月影清晰。向溪的瞳孔里虽然空无一物,却在跟着月光往上走,漆黑的瞳孔里只有一轮明亮的天镜。
      “今天难得如此月色,向溪,不如你演奏一曲,给大家助助兴吧!”
      谁也不知道萧霸王是怎么想的,眼见佟公子呆呆傻傻的,竟然还让他弹琴。
      琴送上来了,萧霸王示意她们放在地上。向溪果然已经痴了,就那么顺势跪到了琴前,双膝落在雪地上,他毫无知觉,一身白衣和雪混为一体。
      双手一碰到琴弦,他的魂魄好象回来了些,身上又有了些生气,只是眼睛还是空落落的。
      琴声一响起,众人又吃了一惊——到底是大王最宠爱的伶人,即便痴傻如此,弹琴的技艺却不减半分,流水一样的琴声从他指下流淌出,宛如天籁。
      向溪木然弹着。那天喷血的手指还未结珈,此时一沾琴弦,又滴出血来。他不觉得疼。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雪崖上的这个人,玉音落落。
      “大王、大王……”恐慌的侍女向这里奔过来,远远地跪下,“燕大夫、燕大夫他……”
      萧霸王什么都知道,只两个字:“厚葬。”
      向溪的琴声本来一直没停,听到大王的那两个字,他忽然滞住了,僵在那里。
      没有人敢说话,萧霸王仍旧噙着一抹高深莫测的冷笑。

      ——大王,这七年来你如此对佟向溪,究竟是因为他是欺颜小姐的孩子,还是因为……他长得像欺颜小姐?
      ——大王,当初欺颜小姐为什么会离开雪堡,你又何必装糊涂!你是雪域霸王,你爱一个人的方式,就是把他囚禁在这里,让他永远不能离开雪堡!但你以为你关得住欺颜小姐吗?她根本就不是你的!
      ——大王你是说……真是荒唐!你们谁也不要逼我了!我不会那么做的!哈哈哈哈……太可笑了!欺颜小姐若是地下有知……你怕我提欺颜小姐?你是心中有愧于她吧!你一手毁了她,现在又要毁了她的儿子!

      “把少主扶起来吧。”萧霸王独自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道。
      向溪的腿已经冻僵了,婢女们费力地把他扶起来。他清醒多了,只是不说话,黢黑的眸子幽幽地凝视着萧霸王。
      “贵客——是不是已经到了?”
      话音刚落,雪堡的侍卫就带着一群人走上来了。最前面的,正是向溪的大哥佟桢。
      几天的时间,他竟然瘦下去一大圈,眼睛里全是血丝。后面零星的几个人也是萎靡不振的样子,佟彦南跟在其中,低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呵呵,佟大公子,真是让孤王久等了。”萧霸王讥讽的语气里,另有一种寒心的嘲弄,在场的人身上没来由地一凉。
      佟桢的嘴角在剧烈地抽搐,撇过头不看他,却突然看到了坐在萧霸王身边的向溪,当即挣扎着破口大骂开了:“佟向溪!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怎么说你也是佟家的人,竟然、竟然会……”“现在你满足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是萧欺颜那个贱货的野种,就看不下去我们佟家消停几天!”“萧欺颜,您这个□□、贱人……”
      萧霸王眼中寒星一闪,轻轻打了个手势。站在旁边的手下立刻走上前,麻利地扭脱了佟桢的下颌。佟彦南肩头应声一颤。
      向溪神色漠然,惟有幽怨的目光飘忽不定。
      月亮已经悬到了中天。今夜的雪域分外晴朗,断崖浸在清澈的月华中,宛如仙境。远处的雪原与云海相接,苍苍茫茫,无垠无际。
      “好了,把他们带下去吧!”萧霸王终于发话了,侍卫们正要把人往下带,向溪忽然开口了:“等会儿——把她放了。”
      见众人不动,他指着佟彦南,重复了一遍:“把我姐姐和无关的人都放了。他——先关到云屏狱。”
      萧霸王嘴角一挑,却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你们也下去吧。”
      下人们虽然有点奇怪,但还是纷纷离开了。宁谧的雪崖,只剩下萧霸王和向溪。

      向溪的嘴唇碰了碰,欲言又止。他缓缓向萧霸王伸出了双臂,眼里涌上了奇异的光。
      “你满意了?云屏狱里的机关全都设置好了,佟桢一下去,立刻会封闭所有的门窗——两个时辰,够他活活憋死的。”萧霸王捏着他的下巴,就像逗弄一个雪娃娃,“在那儿呆了七天,燕大夫也自尽了,你想清楚没有?”
      他抚着萧霸王的后颈,微微垂下了眼帘:“早想清楚了。我这辈子,就不该是人。”
      他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药香。更浓的,是白玉兰的香气。他修长的睫毛上,忽然挂上了水珠:“向溪斗胆问大王一句话……”“——别多想。”萧霸王圈着他的头发,叹道:“都七年了,你不是一直看着呢吗?孤王不年轻了,已经辜负了你娘,不想再……”
      “原来还是我娘!”他低头啜泣起来,手从萧霸王肩上滑了下来,冰冷。
      “唉,你这个孩子……”萧霸王将叹未叹,一滞,打横抱着他站了起来。
      云海不知何时漫了上来,方才还明亮的月光也有些晦涩了。忽明忽暗的月影罩在他清丽无双的脸上,恍如隔世。
      他抱着他走到崖边,低头看着他微笑。向溪的呼吸急促了些,却嫣然一笑。
      以前,他也曾无数次的这样笑。但那时的笑,是妖艳得近乎惨烈的。惟有这一次的笑,清醇脱俗,恍然间,是七年前的少年。
      萧霸王轻轻抵着他的额头:“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因为……你是雪域的霸王,我怕……终有一天,你会、你会离开我……这样,咱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他竟然展颜一笑,笑得那么甘醇,那么灿烂。
      七年了,第一次,他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一个满足了心愿的孩子。
      “真傻。”萧霸王帮他擦去额头上的虚汗,笑了,“雪域的霸王又怎样……“”大王……”
      ——“别叫我大王!”他再次笑了,“以后就没有萧霸王了。——叫我东颜!”
      向溪的泪珠一串串地坠下来,唇边却漾起了恬静的笑:“嗯,东、东颜……东颜!”

      雪域的风,忽然咆哮着卷来,掀起萧霸王的狐裘。一柄断刃同时穿透两个人的胸口,绛色的液体染红了大片的衣衫。云海漫卷,浸没了萧霸王怀中轻如蝉蜕的人。
      “……好的……以后、我再也、再也不怕……你会离开我……”
      “咱们两个……都不应该是人……”

      风越来越大了,大片大片的琼瑶玉屑飘飞下来。他们再次相视一笑。那一笑之间,良辰美景,断壁残垣,一齐灰飞烟灭。

      2006年6月25日,高三的学长最后一次回学校。
      按说要等他们都离开了,我们才能拿他们柜子里的东西。可直到中午他们也没来几个人。十二点静校,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他们的柜子。除了参考书、笔记本,大家还鬼子进村一般扫荡了小说和杂志,然后心满意足地捧着一摞书装包。
      接着,大家又突然失落了。高三的走了,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的高中生活也只剩下一年了?我们呆呆地坐在班里,听已经毕业的人咒骂、欢笑、放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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