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山无重数周遭碧 ...
-
残阳下的雪野,于满目的苍白之中绽放出一种妖艳的风姿。座座相连的雪山直指苍穹,颠峰壮美的雪堡在目光尽头若隐若现。
她仰着头,迷惘地遥望着山颠的城堡——就、就在那里么……这么多年没见,向溪,他应该已经快十八岁了,那他应该也有这么高了……当初那件事发生的时候,自己方才十八岁,他那时还是个小孩子……这些年,不知道他究竟过得怎么样……
“彦南,怎么在外面站着啊?”她回头,看到大哥站在背后。一张终日不苟言笑的脸在雪域的夕阳下平添了几分暖意。
“哦,没、没什么……”
大哥帮她把领口拉紧了些:“没事就先进屋吧,这里不比扬州,若是病了可麻烦。”
她埋下头,沉默了一阵,突然直直地看定了大哥的眼睛,声音竟因为激动略微地颤了起来:“大哥,我一路上都想问你——这次你费这么大周折到这里来,真的、真的是想救他吗?”
大哥一时间愣住了,困惑地皱起了眉:“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为了救他,咱们何必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她的目光再次飘向了雪山之颠的魔窑,喃喃仿佛自语:“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你们有谁想起过他!当初他就那么轻易地被带走,你们明明有办法救他的是不是!这次,要不是爹的遗嘱……你们就不会来了是不是!你们听了莫先生的一句话就来到这里,是不是……就是为了继承家业!”
大哥于错愕之中显现出一点不耐烦,急急地打断了她:“不要瞎想!怎么会呢?再怎么说他也是佟家的人,早晚得把他带回去了。这些年……你也不是不知道,佟家当初受了重创,总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的……”
“是么?”她冷笑了,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让大哥不寒而栗,“那样最好!”
天边的云,被夕阳染上了妖冶的晕红,宛如一袭撕裂的嫁衣,在她的视线边缘模糊了。而另一幅画面,却缓缓展开——苍白的帏帐在夜风中飘荡,犹如蚕丝,缭绕着一个纤瘦的身影……
她一颤,恍然明白了,那是向溪,七年前的向溪。
七年前,佟家庶室萧欺颜病逝。
那时,佟家上上下下都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气氛中。一个侍妾的死,仿佛让这个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感受到了异样的危险与不安。欺颜过去居住的绣楼,爹、叔伯和哥哥们每天都要进出好几回,每个人都面色凝重,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倒是萧欺颜的灵堂,终日冷冷清清,法事也一直耽搁了下来。
一天夜里,风起了,吹得窗棂颤动不止。她辗转反侧,最终披上衣服,走出房间。
很多个院落还灯火通明。不由自主的,她竟然走到了萧欺颜的灵堂。
夜风吹得更加焦躁了,拂起绵长的帏帐。灵堂里一灯如豆,惶恐地跳动,在四壁上划出几个巨大的光圈,映出一个残破的“奠”字。
一口漆黑的棺材摆在灵堂的正中央,她绕过棺材走向内堂,却突然怔住了。一个雪白的小小的身影,犹如精美的傀儡娃娃,居然抱着双膝,倚着棺材坐着。看到她来了,傀儡娃娃也不惊慌,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五官清丽的脸却透出一种惨淡得透明的白,只有一双眼睛,是亮晶晶的黑,嵌在苍白的脸上,分明是带笑的,却散射出阵阵清冷的寒意。
她不禁往后退了一小步,仿佛怕这个娇小的傀儡娃娃身体里莫名的巫力。
小布偶露齿一笑,自顾自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她才想起来,他就是欺颜的儿子——佟向溪。因为母亲卑微的身份,平时在佟家的大场合里,很少能看到他,以至一些人都忽略了他的存在。但每次看到他,却都会没来由地一慌,似乎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傀儡娃娃,而是一个刺满了银针的巫蛊娃娃,在妖娆的面容下有歹毒的力量。
她想了想,转身跟出去,却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僻静的院落里,只有阴冷的风穿梭过。月光昏暗,瘦削的玉兰树叶子已经掉了大半,张开突兀的丫枝,惶惑的树影披散了一地。
“嘻嘻……”
她吓了一跳,仰头看玉兰树。他就坐在树枝上,双腿荡啊荡的。他真轻,几乎不能撼动树枝。一身白衣,在月光下勾勒出一张半透明的模糊的剪影,宛如一只挂在树上的雪白的风筝,随时可以随风飘走。
“你是……佟彦南?”他侧过头问。不等她回答,又确定地点了点头,不再看她了。
“向溪,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佟彦南疑惑地问。那个轻飘飘的剪影靠在树枝上,错觉之间,她看到那双犹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近在咫尺。
数枝又懒懒地晃了晃,他在树上缩成一团,带笑的眼睛注视着同父异母的姐姐:“那——我还能在哪里呢?我要在这里陪我娘啊!”
她背上一凉:“会有下人在这里守灵的,你还是回去吧。”
“嘘……”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声音好轻,“别吵到我娘。”
佟彦南一惊——难道、难道他疯了?不像……他那么清醒,连眼神都会说话。
他的眼睛闪了闪,片刻间揣度出了她的心思:“你们都太小看我娘了,她不会死的,我们都不会死的……”白影一晃,他已经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佟彦南这才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他。
——太像了!她差一点惊呼出来。他简直和他那死去的娘一模一样!除了一对瞳子是佟家人特有的漆黑,一颦一笑都是萧欺颜的!连皮肤中渗出的冰冷的雪白都如出一辙。
还有,他瘦小得骇人。即便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也像是一个会说会动的雪纺娃娃。
雪纺娃娃咧嘴一笑,不等她说什么就跑掉了,身影轻灵地有如林间的妖精。
“喂……”没能说什么,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月影移动,惟有风吹过庭院。
那时,她怎么也想不到,仅仅两个月以后,他就那么轻易地被域外魔窑掳走。
一只纤细的手,缓缓从雪白的锦缎幔帐中伸了出来。毫无血色的手背上,五根指骨清晰可见。瘦弱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砗磲手钏,和皮肤一样的透白,滑动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两根粗糙的手指搭上了这段白皙的手腕,淡青的血管在微弱地搏动。许久,粗糙的手指才迟疑地撤去。
“如何?”名震江湖的雪域霸王冷然坐在一边,不动声色地把玩着手里嵌玉镶翠的金樽。
“请大王出来说。”青衫的大夫抚须沉吟片刻,站起身,意欲离开房间。
幔帐中突然传出了急促的咳嗽声:“就、就在这说……”
“向溪,别任性。”萧霸王低声呵斥道,语气中却分明透着一股怜爱。随即,他向门口伸出手臂,恭然对大夫道:“请——”
——“什么?病入膏肓!?”
萧霸王一惊,但马上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能否细说?”
“佟公子这病的来由,大王想必是清楚的。”大夫微微颔首,“先天不足,倒在其次;后天由江南湿热之地移入雪域高寒之地,受了重寒,加上所服药剂皆性辛凉,于其病更是雪上加霜;还有……”他戛然而止,与萧大王对视,“佟公子现在已是朝不虑夕,理应忌三房,望大王……”
“孤王知道。”萧霸王蹙了蹙眉,“那——他还有救吗?”
“什么病都是有救的,只要克制七情六欲,并且从此不再练那些伤肝损脾的功夫,有一天若能痊愈也不无希望。但佟公子的病,一年之内,只怕……。”萧大王示意他停下,大夫却冷笑一声,继续说了下去,“大王,佟公子已经来了七年了。当初你若不带他回来,他说不定可以无病无灾活到知天命之年;可是你带他回来,却落了个如此下场。”
萧霸王下颌一扬,双目出迸射出的冷光宛如两把利剑:“这叫什么话!佟家会让他‘无病无灾’活下去吗?你先下去吧,我自有分寸!”
推开虚掩的门,床上的幔帐已经拉开了,婢女们正在给他喂药。
他无力地靠着床头,单薄的皮肤与雪白的衣衫浑然一色。浓密卷翘的睫毛覆盖着泛青的眼睑,惨白的嘴唇紧紧闭在一起。
一群白衣的婢女跪在床前,杜衡正在给他喂药。深褐色的药汁刚送到唇边,他就一把推开药碗,猛烈地咳嗽起来。药汁泼了一席,洁白的锦衾上满是赭石色的印子。他浑身一缩,害怕那浓厚的汁液会一点一点侵蚀掉他的生命。
芬芳的药香弥漫了整个房间,婢女们忙不迭地换被褥。萧霸王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走到床边。
向溪看到他来了,唇边竟然绽出一丝微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大王……”
他连忙扶住他,婢女们纷纷退了出去。
“大王,向溪是不是……无可救药了……”
萧霸王抱着他的手臂忽然一紧,一贯威严的口气:“别瞎想,孤王答应过你娘,不会让你有事的!”
“天要亡我,没有人能阻止的……”他的目光里搀杂了近乎残酷的笑意,“当初大王要是没把向溪带回来……”
“你也怪我?”萧霸王霍然冷下来,粗壮的手捏住他纤细的牙臂,“你也不想想,当初要不是我救你回来,这会儿你能活着么?”
向溪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胳膊,一排细碎如玉的牙齿却把嘴唇咬出了血痕:“生死有命,向溪怨不得谁……更不敢、不敢埋怨大王!”
萧霸王冷冷地打量着他——那么苍白,那么单薄,却是……那么倔强!七年了,他呆在这里都已经七年了!可他的态度,永远是那么不羁。即便自己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即便自己是雪域的霸王……他不在乎!
最终,还是他妥协了。萧霸王叹了口气,手松了松,顺着他的肩抚了下来:“算了,孤王上辈子真是欠了你了。——佟家的人来大雪山了,听说要把你带回去,知道了吗?”
向溪的眼睛里又回复了落寞冷淡的目光:“知道。听杜衡说的——我不会跟他们走的。”
“听说,是你那个不争气的爹临死前留下的话,能把你带回来才能继承家业,所以佟桢和佟晔就冒险跑来了。”
——继承家业?要是当初知道有这么一天,他们还会轻而易举地让自己被带走吗?向溪抱膝缩了缩瘦弱的肩膀,唇角露出狡黠的笑意,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反正我不会走的——就是我死在这里,他们也休想把我的尸体带走!”
“傻孩子。”萧霸王的手指抚摩着他的长发,“可别学你娘,当初劝她她不听,最后怎么样?连命都搭上了!”说起早逝的妹妹,他恨铁不成钢,“起先我就看那个姓佟的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就是她,死心塌地还要跟着他!”向溪静静地听着,任由他抚弄美玉一般的摩挲。
“好在把你带回来了。”萧霸王托起他尖尖的下颚,欣赏着他清艳的面容,一字一顿地道,“好好在这里呆着,孤王不会亏待你!”
第一缕阳光已经穿过云层,绣在了雪岭上。天边变幻着艳丽的颜色,宛如一卷色彩瑰丽的水墨画。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茅草屋,走到荒弃已久的院子里——昨晚,大哥二哥请来的援军都到了,夫家的人也赶来帮忙。他们并不想和萧霸王为敌,又有了这么多中原高手,区区带回一个佟向溪,应该不成问题吧?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心中会那么不安?向溪,他会跟着我们走吗?
“嘻嘻……”一双冰凉的小手擎上了她的脖颈,十个柔软的指尖宛如十条小蛇湿润的吻部。
恍惚之间,她不由自主地抱着怀里的布偶娃娃。真轻,虚无得像幻化出来的。
傀儡娃娃却突然挣脱了她的怀抱,转瞬站到了远远的地方,好奇地打量着她。黑亮的眼珠一闪一闪的。
“向溪,是你吗?”周围的景物渐渐模糊了,连他的面容都虚幻成一张苍白的剪影,只有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愈发清晰幽邃。
雪域忽然暗了下来,那一点熹微的辰光也熄灭了。影随风动,眼前亮起了清朗的光,地上树影纵横,是月华如水,从天穹里倾泻下来,淌了一地。树影被月光洗涤过,犹如水藻一样,将她层层缠绕起来,纠缠不息。
他依旧坐在高耸的玉兰树上,满树硕大的花朵摇摇欲坠。他隐在花瓣中,若隐若现。
“向溪,你下来好不好!”
他的脸从花丛中清晰出来——已经不是七年前那张脸了。七年前没有眉宇间那样阴抑而深邃的神情,没有唇角边残酷的笑意。但容颜未变,还是欺颜的脸,清丽如雪,倾倒众生。
“姐姐,你赶快回家吧!雪山很冷的!”
甜美的童声,在语音落下的一刹那,他娇小的身影消失了。花影憧憧,在月光下散发出诡异的艳丽。
佟彦南惶惑地环视着四周。还是七年前那个阴冷的灵堂,和院子里盛开的玉兰树。但周围却是那样安静,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向溪?向溪!向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