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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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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欢乐没走。
窗外,是大漠凌厉如刀的风在呼啸。冰冷的月光倾泻进来,寒厉彻骨。
安门的少主,居然和一个杀手在一起,要被门主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罚他呢!安门的酷刑,可是江湖人闻声色变的。
我只不过是安门的刀手,早就没有未来了,从身体到灵魂都是安门的。被文上荆棘的那天起,我就决定一辈子效忠安门。
欢乐不一样,他是安门的少主。门主拼命打下的这片江山,以后会是他的。
“寂寞,那些血痕——还疼吗?”他突然问我。
他指的是那些文身。
“都已经愈合了,早就不疼了。”
他按在我肩膀上的手渐渐冷了下来:“谁说……愈合了就不会疼了呢?我的那些血痕,时时刻刻都在疼。因为,给我留下他们的人一直在让我疼……”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那些血痕,都是欢乐给我留下的。如果他当初没有对我说那句话,兴许我永远都不会被刺上荆棘。
欢乐以后会让我疼吗?
第二天早晨,欢乐把他的衣物都烧掉了。我站在一边冷笑——到底是安门的少主,什么事都做得滴水不漏。
到了第七天,欢乐终于艰涩地开口了:“寂寞,你走吧。”
走?我能走到哪儿去?欢乐自己也是作过杀手的人了,怎么说出来的话这么天真。身上留着安门的印记,走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抓回来的。
“寂寞,你真美。”黑暗中,他似乎在回忆,“但是,和流水的美完全不一样。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呢。”
流水应该算是我的师姐,很多年前就死了。要不是欢乐又提起来,我还真想不起来。
“你恐怕早就忘了她是怎么死的了吧?她去刺杀赵六爷,结果同归于尽。那次,给她的时间是三年。在三年的最后一天,她成功了。”
“赵府一向守卫森严。她化装成一个舞姬,潜入赵府。为了不被人发觉她的身份,她竟然自废武功。”
“第一年,她引起了赵六爷的注意;第二年,她成为了赵六爷最宠爱的侍妾。但赵六爷为人猜忍机警,即便是睡觉,屋子里也站着五六个顶尖的高手。流水已经没有武功了,那样的情况下,她根本没有机会下手。所以直到第三年,她才有机会。”
“她以要为赵六爷独舞为借口,支开了所有的侍卫。然后她在舞蹈中,倒在了赵六爷怀里,并咬住了他的嘴唇。也就在那一瞬间,赵六爷看到了她背上大片的荆棘文身。可已经晚了,她咬破了舌下的烈性毒药,和赵六爷同归于尽,化成两滩白骨。”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我只是想告诉你,这就是杀手。”顿了顿,他说,“如果你愿意走,我去和爹说。让他罚我好了。再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儿子,他不会置我于死地的。”
我简直要笑出声来:“佳人呢?你怎么和她解释?她对你可是死心塌地,要是知道了,还不疯了?”欢乐想把这件事一个人担下来,也不想想这是不是当英雄的时候。罚他一个人?安门的大刑能整得人咬舌头。
“她早晚会知道,我也不打算瞒她。等最近的事过去以后,我就去和她说。”
对了,还有那个内线的事。我现在也不知道是谁。
“内线的事,你不要管了。”似乎猜到了我在想什么,欢乐说。看样子,他早就有主意。
沉吟片刻,他又说:“再过两年吧——等你再大一点,我可以给你半个安门。”
欢乐总是把我当小孩子。从我在安门第一次见到他,从我被刺上荆棘,在他眼里,我就是个会杀人的木偶娃娃。
唉,武功最高的欢乐,动作最快的天涯,出手最狠的寂寞,现在都成了这个样子。
除了安门,他还能给我什么?
我们都不再说话了。良久,感觉到气氛的异样,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看见佳人呆呆地靠在门边,大大的眼睛里带着不敢相信的惶恐,望着我们。
轮不到欢乐跟她摊牌了。
果不其然,佳人跑到门主面前,使尽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要门主替她做主。
一边是儿子和最信任的属下,一边是嫡亲的外甥女,也难怪门主没办法。反正他肯定不会重罚我和欢乐,安门出了这么多事,经不起折腾了。
可也不能不管佳人,她要是任性起来,闹得满城风雨,不敢保证那个内线乘机引起内讧。那样不正中对方的陷阱了吗?
所以到了最后,门主连哄带骗稳定了佳人,跟她许诺等事情一完,就让欢乐娶她。并且把欢乐叫去训了一顿,说他不应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种事。欢乐不在乎。他也是杀手,杀手是没有未来的。
门主终于沉不住气了,给欢乐下了一道命令,关于那个内线的。
欢乐把写着门主命令的信笺放在我面前,看完以后,我的眼前一阵阵眩晕。
那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几个蝇头小楷——
“十月二十五,杀天涯;五天后,娶佳人”!
不可能……这决不可能!天涯怎么会是内线呢?他对安门的忠诚,不亚于任何一个人。何况他也中了一剑,就算这是掩人耳目,也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险啊!如果再晚回来几天,那一剑说不定真能要了他的命。
“是天涯——我很早就知道了,是天涯。”欢乐端详着信笺,手指一动,整张纸化为齑粉,“但是我一直不敢肯定。后来,我终于肯定了。”
“为什么?”
“因为……”欢乐欲言又止,还是没说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瞒着不说,是不是又想让我别管。
“那你准备怎么办?”
他冷笑:“我还能怎么办?听他的!我也是安门的杀手,当然听门主的了。”
欢乐真的会杀天涯吗?该不会又跟天涯说,让他走,所有的事自己担着。
武功最高的欢乐,到底谁才能看透他?
大漠的风,一天比一天冷冽。十几天了,偶尔在过道里看到欢乐,打了个照面他就匆匆走了。门主也不露面,佳人更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我就常常依在窗边,数着到十月二十五还有几天。
等到那一天,似乎有很漫长的时间。然而真的到了,却又感觉像飞梭一般。
十月二十五的风,是这段时间最冷厉的,掀起粗砺的沙砾,击打在窗纸上,呼呼啦啦地响动着。
我看着欢乐走进了天涯的房间,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恐惧——
“听到完全没有声音了,你再进来。无论哪一个死了,你都不要喊人。一切——都会有一个了断的。”
听着屋子里兵器相碰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盼着哪一个活下来。只希望一切都能尽快平静下来,包括佳人。
屋子里很快静了下来,快得让我反应不过来。
推开门,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血腥——“欢乐”剑插在天涯的胸口上,天涯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竟然带着解脱的笑;欢乐捂着肋下,乌黑的血从手指间流出来,他扶着桌子站着。
天涯拼着最后一口气,说了好多,和他认识十五年了,他从没一次对我说过这么多话。
“寂寞,让你走一直是我的主意,你实在应该听欢乐的,离开安门。这里真的不适合你。”
“我来这里作内线十三年了,我知道,从十三年前认识欢乐起,他就猜出我的身份。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他一直不揭发我,直到被门主发觉。”
“欢乐是个太聪明的人,他竟然拿你来试我……哈哈,其实在我受伤的那次,我就想,被钉死在房梁上算了,省得回来受罪。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可最后还是回来了……终究还是有我放不下的东西……”
欢乐的嘴唇紫得发黑,他哈哈大笑着对天涯说:“你爹真狠……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安门当内线……”
天涯的笑越来越残酷,喉咙中的血呛得他连连咳嗽:“你爹也一样啊!咱们……其实、都很可怜……”
天涯涣散的目光最后凝聚在我的脸上,声音是出奇的平静:“寂寞,如果有可能,跟、欢、乐、走……”
我的精神彻底瓦解了——究竟是为了什么啊!欢乐和天涯,事实上,我不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有事。
欢乐在喃喃自语,宛如梦中呓语,又像是说给我听的:“天涯是杭州陈家的二少爷,被送到安门当内线。陈家的野心是很大的,安门是他们最大的障碍。只要安门的杀手再连续几次失手,他们就可以铲平这块挡路石。所以天涯把每次刺杀的准备全部透露了出去,为了不引起怀疑,他甚至让自己也被重伤……我始终不肯定内线就是天涯,但后来让你出去的那次,是我安排的。只有你安全回来了,这说明内线一定是天涯,他是怎么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原来是这样!欢乐……他竟然利用天涯的感情,把我当成了试天涯的工具!
我想恨他,但我恨不起来。那是我爱过的人,一开始,他就在伤害我,我却始终也不能恨他。
“寂寞……如果你恨我,就杀了我……你和佳人,我都辜负了……”
如果我杀了他,他解脱了,我怎么办?佳人怎么办?安门怎么办?他的想法,是那么不负责任。
还有很多我不明白的事——假如说欢乐一开始就猜测到天涯是内线,他为什么不早点动手,非要等到门主下令?也许是他们同病相怜,还留着一点兄弟情分吧。的确,他们都是父亲的手下,甚或踏脚石……但我不想再知道的更多了,摆在眼前的事实,让我伤的够重的了。
欢乐是给我留下血痕的人,他在让我疼。
“少主,郦小姐她……”
我和欢乐僵僵的站着,一个小厮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说不下去了。
这个时候,佳人还来添什么乱!
我们赶到她的房间,眼前的景象让欢乐连退了几步。
佳人穿着一袭大红的嫁衣,背心插着一把匕首,深没至柄。血染湿了一大片衣服,都是红色,倒是看不出来。
她靠在床边,一边咯咯地笑,一边呢喃:“欢乐,你说过……十月二十五,杀天涯……然后、娶我……”
到底是在安门长大的,佳人这一招真是毒!她一刀捅下去,不管死活,欢乐以后是再也忘不了她了。
欢乐是她要嫁的人,她却这么不信任他,甚至要用这种方法留住他。佳人啊佳人,你到底爱上了欢乐哪儿?再有,你怎么那么肯定,寂寞不会趁机杀了你?下手最狠的寂寞,什么事做不出来?杀起人来可是六亲不认的。
欢乐茫然抱着她,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佳人的脸跟白纸似的,还不忘狠命地瞪着我。
光瞪着我有什么用?欢乐已经是你的了,再没有人能抢走他了。
佳人反反复复地重复着那句话,欢乐抱着她不敢松手。两个人的血淌了一地。
好了,都了结了。想走的走了,想得到的得到了。
没过多久,门主就病逝了。欢乐理所当然地接替了他的位置。
欢乐曾经对我说过,他不想成为他爹那样的人。而实际上,他接任门主后表现出来的果敢、狠毒、猜忌,都远胜于当年的门主。安门在他的控制下,势力爬满了中原大漠,杭州陈家早已被他甩在身后。
真的像那个文身师说的,欢乐天生是做杀手的命,有什么办法?
我是他最得力的手下,凡是安门里的大事,他全都会找人来问过我。我跟着他拼杀纵横了这么久,私下却再也没有见过面。
是我不想见他,他也不能见我。佳人和天涯像一道宽大的河床,隔在我们中间,永世难以逾越,让我们永隔参商。
可怜的人,咫尺天涯间,只有彼此的叹息声。
不过这样很好,欢乐许诺过的,他都兑现了。
佳人疯了,整天不哭也不闹,只是反复说那句话。欢乐是再也不会离开她的。只会照顾她一辈子,这不就是她要达到的目的吗?
欢乐也真的给了我半个安门,那是他唯一能给我的,也是我唯一可以拥有的。
都好了,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实现的,应该拥有的和想拥有的,都拥有了。
真像欢乐说的那样,那个文身早就愈合了,却一直在疼。每当大漠的风吹过,它都钻心裂骨地疼。
因为给我留下它们的人,在让我疼。
后来,我听说欢乐收了一个徒弟,也是使□□的,资质出奇地好。还听说他把全部时间放在了那个徒弟身上,甚至废了三个高手给她喂招。
欢乐已经不年轻了,是需要一个人将来接替安门。
我也想过那个女孩儿是什么样子,能让欢乐如此器重。
欢乐让下人来跟我说,安门的十八个一流杀手,两死一伤,他打算让那个女孩儿成为第十九个。问我是否同意。还说如果同意,就让我见见那个女孩儿。
我能有什么不同意的?
当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愣了一下。
一样的玄衣白刃,一样的褐色皮肤,一样冰冷桀骜的目光,连手腕上盘绕的伤痕,都不差分毫。
我蓦地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五年前的寂寞。当初寂寞站在欢乐面前的时候,不也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我笑笑,不知道欢乐以后会不会让她疼。她像是镜子里的我。
我看见,她的刀柄上,两个篆字宛如宿命——血痕。
欢乐把她送到了甬道口。我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那幅依稀相识的画面。
他倚在入口的石壁上,目光空灵而辽远。手中,仍是无坚不摧的“欢乐”剑。他注视了血痕良久,才开口道:“你先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顿时,流逝的时光迅速地在我的脑海中倒退。
我的泪水倏尔涌出。
写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我心里突然疼了一下,想起了安妮宝贝的一句话——爱过,伤害过,然后可以离别和遗忘。
2004年6月26号,伴着中考最后一科结束的铃声,我彻底离开了我的初中校。三年,我不清楚自己都留下了什么,只是那些情节在头脑里不停地闪现,想要看得清晰些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于是,考完的那天我开始写这篇,到了今天,已经快要放榜,方才写完。
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看我的文字,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明白我的想法。如果您已经看到了这里,那么,谢谢。
浪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