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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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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通道,不知道还要走多远,多长,有滴滴答答的水声在身边响起。
——大漠里唯一潮湿的地方,终年伴着诡异的药香与无边的黑暗,甜润的空气几乎可以侵入骨髓,直至心肺。
进来的时候,他倚在入口的石壁上,目光空灵而辽远。手中,仍是无坚不摧的“欢乐”剑。他注视了我良久,才开口道:“你先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我没有说什么,转身走了进去。
安门的少主,十四岁名动塞外,十六岁扬名中原,难道还怕把这条甬道再走一遍吗?
楼兰古堡,荆棘文身,两样东西就把整个中原武林吓得不知所措。真是可笑,不过是个厉害点的杀手组织罢了,哪有他们传得那么可怕。
荆棘是安门的象征,只有最优秀的杀手,才能通过那条阴暗的甬道,进入甬道尽头的密室中,从左肩到后背,全都被刺上色彩斑斓的荆棘。
不过我一直奇怪安门这个规矩,所有的杀手,使用的兵器的名字,就是他们的名字。说不准门主也把我们当成他的兵器。
我用麻木的手指解开扣子,文身师阴郁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看惯了杀手满是伤痕的身体,忽然见到我,恐怕有点吃惊吧?只有一条血痕盘在我的手臂上,细细的,还没有完全愈合。是欢乐留下的。
那是我的最后一关,打败了眼前的黑衣人,我就可以通过甬道,成为一个一流的杀手了。
尽管他带着面具,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出了那是欢乐。“欢乐”剑是谁都可以拿在手中的么?
动手的时候,他顶多使了三成的劲。最后,也只是象征性地在我的手臂上划了一下,毕竟不能让其他人看出破绽。
他的心思,门主可是明白的。自己的儿子,看了二十几年了,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反正安门早晚是他的,随他去了。
好在今天终于进了这屋子,瓶瓶罐罐的药水和一盘一盘的骨针摆满了整张桌子,我伏在塌上,海藻一样的长发散满了前胸后背。
看着文身师一步一步走过来,我突然想起了欢乐。他躺在这儿的时候,听说也是十五岁。算算那也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半年前,门主说,要在小辈中选个出类拔萃的,培养成第十八个刺着荆棘的杀手,让欢乐留意一下。他就来告诉我,问我:“你能来那儿吗?”
“哪儿?”我装不明白。
“甬道尽头的密室。”
有时候真想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目的。论年龄,寂寞最小不假。论武功,我终究不是最厉害的。
不过欢乐既然这么说了,我就答应了。师兄们都说,寂寞动手的时候简直不要命。最后挑出来的十个人在一起逐个比试,只有我一路杀下来,衣服湿淋淋的,血和汗混在一起往下滴。
“可以了。”欢乐呷着茶,冷冷地喊停。
场上就剩下我一个人还站着,“寂寞”刀沾满了血,好在刀柄上的“寂寞”两个字还看得清楚。
门主看了欢乐一眼,把我叫到面前,看见我的刀,有点吃惊:“寂寞?很好,年纪小,出手倒是够狠。”
“爹,就是她了吧?”欢乐把茶杯放在一边,微笑。
门主满意地反复打量我,到底还是不紧不慢地说:“三天以后,你给她喂招。”
于是,我成为了安门第十八个被刺上荆棘的杀手——寂寞。
针刺了下来,很疼。我早就应该知道,进了安门,这具躯壳便不再是自己的了,它早晚会布满伤痕的。那些药水会植入我的身体,从此以后,我的血液都是安门的。
那个文身师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寂寞,你和十二年前的少主真像。他躺在这儿的时候,也这么年轻。嘿嘿,门主真是一代枭雄,自己的儿子也可以往火坑里推,半点情面也不留。其实何必呢……”
“不过少主还真是练武的好材料,这些年从来没让门主失望过。唉,天生是这副命,有什么办法。”
“还好郦小姐不是安门的杀手。她可是做不来杀手的……”
他说的郦小姐,就是佳人,是门主的外甥女,也是安门里唯一一个手上没沾过鲜血的人,一双名叫佳人的双手剑被她当作玩具玩,她当然不用做杀手。门主也只等她再大一点,就把她许给欢乐。郎才女貌,真是一对璧人。
“还有天涯,当时也年轻得很,咳咳……”
天涯也是那十八个人中的一个,以行事迅速出名,暗器、毒药使得入道,向来杀人不超过三招。
武功最高的欢乐,动作最快的天涯,出手最狠的寂寞——江湖人一向是这么叫的。
我看着粗细长短的荆棘渐渐爬上了后背,心中突然有一种刺痛的感觉。
效忠安门,效忠安门,以后就只有这一个念头了。
出去的时候,大漠里的阳光正烈,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欢乐还靠在洞口等我,手里的“欢乐”剑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疼吗?”他有点恍惚地问,倒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过一段就不会再疼了……权当是多了几条血痕吧。”
一身的荆棘,真的像是几条叠在一起的血痕。
“爹说——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被文身后的第一次出手,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
“铁刀帮的帮主,算不上一流的高手,不过也很难对付。”他有意无意地扣着剑鞘,“这件事一会儿再和爹商量吧,我不想让你去。”
欢乐做事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我是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门主居然也由着他。他跟门主说,寂寞下手狠是狠,但终究是年轻了点,这种事过两年再让她去也不晚。门主就答应了。这桩事就落到了四师兄海啸身上。
突然闲了下来,我还有点不习惯。欢乐让我先陪佳人呆两天,在门主面前把我的任务推得一干二净,似乎千方百计要把我留在大漠。
“寂寞,欢乐说你像个会杀人的木偶娃娃呢!”佳人好奇地看着我背上的文身说。
木偶娃娃?他从小就把我当成会杀人的玩偶。在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就对我说过。到了现在,我的个头都到他肩膀了,他还这么看我。
“不过不知道他这次为什么不让你去,听说那个什么帮主看着挺吓人,实际上就是个绣花枕头。”
“话不能这么说,能自称帮主的总不能一点真功夫也没有。”
接下来的事倒真有点出乎意料——海啸居然失手了。
欢乐说,他潜进铁刀帮帮主的房间的时候,突然从窗外射进来无数乱箭,把海啸变成了刺猬。
不过还好,他在临死前咬破了舌头下面压着的蜡封的毒药,全身立刻腐烂了,只剩下一堆白骨,别人也就认不出他是哪里派来的。
安门的杀手,对门主都是绝对的忠实。那些荆棘,像一道咒语似的,紧紧箍住每一个人。
欢乐跟我说这些事的时候,平静得过分,好象这些事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我甚至觉得,欢乐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可是——无缘无故的,海啸怎么会失手呢?”我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他。
他呵呵笑了,说:“武功再高的杀手也不可能次次得手——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嘛。”
但我还是奇怪。每次刺杀的计划,都只有门主和我们十八个人知道,铁刀帮又怎么会提前步下箭阵,等着海啸呢?
“你还是别瞎猜了。反正最近也不会有你的任务,你就好好看着佳人吧。她要是再闹出点什么事我可没时间管。”
第二个倒霉的就是“出手最狠”的天涯。
这一次,是他躺在房梁上的时候,从屋顶上刺下一把长剑来,直穿他的锁骨。不过幸运的是,他擅长的是毒药和暗器。当时倒还来得及用毒针杀死屋里要杀的人。所以他不仅完成了任务,还捡了一条命回来。要是我去,恐怕早被人钉死在梁上了。
真是邪门,连续两个人失手!
欢乐亲自给天涯上的药,他让我在屏风外面等着。
一股一股的鲜血往屏风上喷,都是黑色的。
我一下子想起来,几年前欢乐跟我提过,他第一次杀人的情景。他说,那次他回到安门的时候,衣服全都湿透了,洗了三遍还能洗下红色来,最后,他把那天穿的衣服全都烧了。
“寂寞,把桌上绿色的那瓶药拿进来。”听见欢乐叫我,我才回过神来。
天涯靠在墙上,床上全是黝黑的血,甜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两个人都绝口不提这件事。欢乐给他上完药后,淡淡地嘱咐他这两天不要乱动,然后就和我一起出来了。
“少主,安门是不是有内奸?”我问。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反正最近没你的事,有内奸也轮不到出卖你。还有,爹要是问起来,你就说天涯伤得很厉害,其他的什么也别说。”
欢乐是少主,他会有分寸的——我这么跟自己说。
可一直到第三个人出事,门主也没问过我。
门主是个很聪明的人,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认为的。有的人千方百计要称霸江湖,夺什么武林盟主的位子,最后常常死得体无完肤;有的人拼了命,带着一帮兄弟拼杀,想闯出点名堂,最后又往往被最信任的属下杀死。
门主可不一样。他只是在塞外组建了安门,谈不上什么统一江湖。但到今天,江湖上数得上的大事,绝对不可能跟安门没有关系。安门已经成为势力最大的杀手组织,间接控制了整个江湖,和杭州陈家并称双霸。
说到底,门主是天下最了解欢乐的人。欢乐那点手腕,怎么说也是门主教的,他再玩什么花招也逃不出门主的手掌心。
第三个人是六师兄新月。他也是活着回来的,就是被人捅成了筛子。据他说,对方好象早就知道他要来,部下的陷阱都是针对他的,让他没有一点还手的机会。
这次实在太明显了,连佳人都看出来,分明就是有内奸!门主一句话,竟然把这件事交给了欢乐!
欢乐什么都知道——杀手的本能告诉我,他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就是我想不透,他这样瞒着不说究竟是为了什么。安门过不了多久就是他的,他总不会想毁了安门。
“寂寞,你说内奸会是谁呢?”佳人问我。
我哑然失笑:“我要是知道,早就跟门主说了。”
“你说——该不会是欢乐吧?”佳人小心翼翼地问。
“开玩笑!”我差点喊出来,“他可是安门的少主,没必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可一说完,我的心又陡然一沉——那欢乐为什么死活也不说?
佳人放心了,小声说:“不是他就好。”
或许——安门真的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秋风又吹起来了,大漠上的荆棘变得干枯而僵硬了。
在这期间,门主指派我出去了一次。欢乐居然没拦,临走前只是嘱咐我小心。
我也没出什么事。对方虽然厉害,可对出手最狠的寂寞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我的□□捅穿他的肚子的时候,他都没来得及叫出声。
我回来以后,门主也追问了欢乐一两回,有没有查出点眉目来。让他敷衍过去了。
佳人是一天比一天烦躁,总说欢乐陪他的时间太短了。的确是这样,欢乐整天除了练剑就是练剑,要么就是去看看安门那些二三流的杀手的武功有没有长进,有时候甚至几天都见不到面,也难怪佳人抱怨。
当秋风足以吹断荆棘的时候,门主宣布,欢乐已经查出了内奸是谁。
这句话,他是当着我们十八个人的面说的。他的话音一落,我看到欢乐的瞳孔明显地抽了一下。但门主没说究竟是谁,他鹰隼一样的目光扫过了我们十八个人,除了他的儿子不敢看他,剩下的人都是满脸的错愕。
既然已经查出来了,为什么不说?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忍不住了,一心想去问问欢乐。刚走到房间门口,就看见欢乐倚在门边,目光游离外物。
“少主,那个人……”
“寂寞,你先听我说。”他不由分说打断了我的话,随手关上了门。
他的眼睛通红通红的,像是熬了几天没睡觉,哪还是名震江湖的“欢乐”。
“别人都说安门对门下的弟子最狠,训练出来的杀手都不是人,他们哪里知道,被训练得最狠的,就是门主的儿子啊!哈哈……寂寞,你知道么,如果不是我长得太像我爹了,我真的怀疑我究竟是不是他的儿子!”
他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这些我很早就知道了,那个文身师也对我说过,门主是一代枭雄,连自己的儿子也往火坑里推。
“我和天涯是十三年前认识的,他和我一样,被安门整得半死不活。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我真害怕,以后我接手了这个魔窑,会不会变得像我爹一样!”
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天涯和这件事有关吗?
“爹真是厉害,把安门的势力扩张到这么大。这辈子当他的儿子,寂寞,你说这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
我喃喃回答道:“别人看,应该是你的幸运吧。”
“哈哈哈哈!说得真好,‘别人看’!要我看,这根本就是我的劫难!”
欢乐的手指关节嘎嘎作响,喉结下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安门、佳人……这些都是我爹控制我的工具啊!现在我常常在想,我该怎么接手安门。我真的不想变成我爹那样的人……”
“其实做安门的少主也挺好的,这个位置——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我只好用这样的言辞来安慰他。
“你不懂的……”最后,他只是呢喃,目光空洞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