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夙》於穆

1、臣服(1)

　　长长的护城内河蜿蜒曲折过一整个麓城，将这座小城分为截然不同的南北两块。

　　北城是新兴的商业区，彻夜灯火通明，而南城则多山，顺着盘山公路一直向上，渐渐地连路灯都见不着几盏亮的。

　　三个字总结——脏，乱，差。

　　半山腰一处画了红色“拆”字的砖房，小院里几个映着月色的水洼被人踏过，浅浅的水里还漾着圈圈波纹，江云帆带着两名队员埋伏在破旧的老平房的门口，屏息凝神，手里锃亮的手枪反射出猎猎月光，晃了一下。

　　点着白炽灯的屋子里依旧昏暗，变了颜色的灯光弱弱地透出窗户，里面隐隐有塑料瓶磕碰的声响，接着是一声舒爽的慰叹。

　　李臣从沙发的夹缝里抽出一小包白色粉末，撕开时过于着急，白色粉末撒了满桌。而他却不管不顾，直接低头捂住一边鼻子将白色粉末吸了个干净。碎散的粉点散在桌面，李臣双手展开，望着贴满
　　报纸的天花板，脸上露出餍足的笑容。

　　好戏，要开始了。

　　“嘭！”木门不堪重击被江云帆一脚踹开，巨响骇得李臣浑身一震。

　　黑洞洞的三个枪口齐齐对准他的脑袋，李臣松开了捏着吸管的手，乍然微微挺身，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突然闯进来的三人，惊恐地将双手举过头顶，哆嗦得嘴唇发白。

　　江云帆继续举着枪，对着左手边的队员歪了一下下巴：“铐起来。”

　　魏行点头，把枪别进腰间。

　　手铐被头顶的灯打着发出金属的光泽，锁链作响，牢牢扣住了李臣的两只手。

　　江云帆在向魏行确认锁死之后跟傅虹轻轻点了一下头，两人放下枪。

　　“带走。”

　　得到命令的魏行搡了一下跪在地上的李臣，李臣茫然地看向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被魏行推着往外走。

　　江云帆在前排驾驶座开车，李臣被傅魏两人夹在后排的中间，反手向后被铐住，头不安分地左右乱转。

　　“别乱看！”魏行没好气地吼他。

　　将李臣押上车后，他并没有过多的反抗，在前面开车的江云帆总觉得他淡定得过分，他也出了几次任务，这个李臣，确实有些一反常态。

　　安分点也好，至少不用耗费力气去跟他周旋。

　　山间夜晚本来就静，三人半夜执行任务已经是颠倒了生物钟，只有车上发动机的声音略显嘈杂。

　　江云帆的神经一直紧绷着，直到手榴弹插销被拔出的细微“咔”声从车后排传来。

　　长期训练出的条件反射让江云帆的一根筋马上崩断。

　　没有任何反应时间，江云帆立刻对着后面另外两个队员喊道：“跳车！”

　　江云帆手松开方向盘，三人近乎同时开了手侧车门，滚下了车。
　　失了控的警车往右大幅度偏了一下，闪着红蓝爆灯滑行百来米，直直撞向了前面拐弯处的山体护栏。爆响过后，火光乍起，破片手榴弹的碎片飞了满天，又连带着灼热的火星朝四周洒下。

　　江云帆伸手护住头脸，碎片擦着他横在面前的手臂而过，蓝色的衬衫被沁出的血晕成极深的红紫色。

　　傅虹和魏行马上起身跑过来查看他的伤势，而他仿佛感受不到手臂上传来的极度同感，黑眸里映的是不远处将那辆蓝白警车吞噬的冲天火光。

　　江云帆愤怒地拿拳狠狠砸在地上，沥青铺的路面在他的手掌外侧印出深浅不一的红痕。

　　李臣被包围在橙红交映的火焰中，除非他长翅膀飞出来，生还的可能几乎为零。

　　任务人物死亡，几人的任务以失败告终，江云帆宣告结束行动归队。

　　第二天，警车被匪徒引爆在盘山公路的新闻纷纷扬扬占据了几乎全城所有报纸的社会版头条，手机上的麓城头条也全部被这件事刷屏。

　　专家对造成整场事件的唯一一名遇难者的点评——“自作自受”。

　　江云帆呷了一口茶，抖了抖报纸，又看着报纸上隔着警戒线拍到的照片摇头：“都封路了，这些闲着的记者竟然还能去那荒郊野岭的现场凑热闹……嗯，这个专家说得倒是精辟。”

　　从彩色的照片来看，昨晚还从这条路上驶过的警车已经被一把火烧成了焦黑的铁皮，看不出原来的形状，连破铜烂铁都不是。

　　而且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找到李臣的任何遗体。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找不到意味着他可能已经被自己放的这把火烧成了灰，很多马上就可以被发现证实的东西也随之变成了一堆灰黑的烟尘。

　　江云帆拿着茶杯的手用力到颤抖，仅剩的一点理智告诉他陶土烧的茶杯经不起他的摧残，又被他摁倒桌上。

　　手机的闹钟响起，被他烦躁地划掉，一宿没睡就光想着这事了，枕头还没沾到呢，又要去队里做汇报了。

　　江云帆把手指插进发间，一晚上下来一丝不苟的短发被他毫不怜惜地揉成鸡窝。

　　刚刚坐上车，连了车载蓝牙，就弹出来一条短信：温馨提醒您，今日您的车被限行哦。

　　——祸不单行！

　　江云帆摔上车门，边走边开了APP搜索着离自己最近的共享单车。

　　市局门口，江云帆骑着小绿车，车把上还挂着包子豆浆，进来的时候，门卫还多看了他两眼。

　　不开车就不是他们局里侦缉队的副队了吗？！

　　甩一个完美的车尾，江云帆将自行车关了锁往旁边靠墙一放，用手指挑起挂在车把上的几个袋子，提着往里走。

　　皮鞋跟踩在地上的声音回荡在走廊上，今天队里的一切好像都有些安静的过分了，江云帆出门时调整好的心态都变得不太好了，沉郁再次拢上心头。

　　“谢谢。”

　　打卡机发出机械而冰冷的女声，更给这分安静加了一点惊悚感。

　　他整个人才走进侦缉队的办公室，就没来由打了个寒颤：“今天你们冷气开这么大？”

　　傅虹本来正一头扎在电脑里，手还在键盘上敲着，听到江云帆对冷气发出的感叹，停下看他：“都入秋了开什么冷气，今天又多了个开着的冰柜而已。”

　　江云帆表情一僵，连跟她继续开玩笑的兴致都没了。

　　“他回来了？”

　　傅虹点头。

　　“为了昨晚的事？”

　　“大概吧，不然最近还有什么案子可以把他请回来吗？哦对了，他刚才说你来的时候把你叫进去汇报案子。”
　　江云帆把早餐往她桌上一放，揉了揉太阳穴：“知道了，这些早餐你分给他们吧。”

　　傅虹正想说他们几个都吃过了，江云帆马上又补了一句：“吃过的就留着当零食，但我估计你们午餐也就靠这些活命了。”

　　好一点的话是这些，不好的话……

　　可能就是没东西吃还得到处跑。

　　“副队，给。”肖叶梓在他经过自己办公桌时站起身把一份塑料夹子夹住的文件交给他。

　　江云帆接过来翻了两页：“不错啊，小叶子有进步，就这么点时间整理了这么多有关案子的东西出来啊，有东西交差了，谢啦。”

　　被江云帆拿着夹子拍了两下，肖叶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昨晚没出去出任务，也都是听老魏和虹姐说的……”

　　“假谦虚！”江云帆打断他，抖了抖手里的塑料夹，纸张互相擦打着发出“沙沙”声响，“行了，我进去受刑了，记得把我的尸骨捞出来。”

　　“嗯。”

　　肖叶梓这一声嗯，倒是又把江云帆逗笑了，他单手揣兜信步走向队长办工室。

　　“报告！”

　　“进。”

　　江云帆立刻敛起笑容，绷紧了脸上的肌肉，推开了玻璃门走进去。

　　将文件放到实木的办公桌上，江云帆对着桌后的人敬了个礼：“井队！”

　　井望峤微微点头，伸手拿过那分量不轻的文件，江云帆则是直接开始汇报：

　　“昨晚的行动失败而发生的事故，死者同时也是本次的目标，名叫李臣，四十六岁，未婚，有吸毒史，盗窃前科。造成事故的主因是破片手榴弹爆炸引发押送警车爆炸，手榴弹型号为……”

　　井望峤单手一抬，打断他的长篇大论，从桌下的长抽屉里拿出一张报纸，摔在桌上：“保密措施没有做好，你说的这些，全麓城的人都知道。”

　　语气中有一丝愠气，江云帆识相地把剩下的话憋回去。

　　井望峤两只手指捻着文件里的打印纸：“这次的目标人物，可以牵出潜藏在后方的一整条暗线，可因为你们的疏忽，现在连唯一的线索都化为乌有。”

　　井望峤此时的声音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平淡的过分，却莫名让听的人心生战栗，背脊发凉。

　　江云帆此时就是如此。

　　确实是因为他们在逮捕之后没有仔细检查李臣身上的物品，但谁能想到在小山村里生活的一个普通人竟然会随身绑颗炸弹。

　　但他辩解不出口，出了差错，就是他办事不利，与外界一切诱因无关。

　　这是作为一名军人，作为一名刑警的素质，不是为了给任何人开脱，更不是为了掩盖已过的事实。

　　压抑着心里的郁结，江云帆咬紧了后槽牙，吸一口气平静下来：“那我们接下来……”

　　井望峤从椅子上站起身，连带着搁下手里翻着的文件，江云帆站姿下意识地愈发标准了些。

　　“我听傅虹说，你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