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候》永远的19岁

3、PART 3

　　回忆就像风湿痛，总在下雨之前阴阴的发作。
　　正洙记不清楚自己是在哪篇优秀考试作文上看到的这句话。印象中上述句子还得到了语文老奶奶的热烈追捧，说是比喻生动贴切。当时正洙就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嗤”，要像风湿痛，在这个季节不得痛死。
　　秋天，正洙十分不喜欢的秋天，淫雨绵绵，出入不便。
　　每天上学放学，万年不变的路线，校门，公车站，家门。连过街的斑马线都仅此一条，想换都没得换。除了天气，无从识别一天与另一天；而连续的阴雨天使得这点不同都不见了。其实，生活是否一成不变对正洙来说没什么影响，但是天天下雨就有问题了。随身带伞太麻烦，所以有意无意的遗忘是常事。而这样遗忘的结果常常就是，放学时候同路的女生红着脸要求与他分享自己的伞。同学这般无私的好意，你说接受还是不接受呢？
　　麻烦啊。
　　对于钟云来说，这场绵长秋雨对他高中新生活的唯一影响，就是使计划半个月的军训缩短了一半，课程提前开始，也算打了个措手不及。上课闲闲地听听，听不进去就睡觉。作业么，不交就等于没有，一定要交的话，总会有女生做好了拿来给自己“参考”的。高中，生活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雨天，钟云就只好把他的新单车留在车棚，像初中时一样坐公交。
　　于是，正洙在某个星期一的早晨，再次见到了钟云。

　　那天，照例湿漉漉滴答答的清晨。雨点不算大，正洙没有打伞，站在车站望着车来的方向，脑子里面还有些熬夜后的混沌。车来，上车投币，到后门靠在栏杆上准备再眯一会儿。前门关上，车子启动。忽然听见车尾传来一个男生的喊声“等一下”。车门又打开，那人几乎是一头撞进来。正洙垂着眼瞟过去，黑色的运动服，溅满泥点的裤脚和鞋。男生低着头在裤兜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出来块硬币，在车子启动的震动中摇摇晃晃的扔进了投币箱。转身往车厢里走，一抬头，目光穿过几个女生扫来扫去的长发撞上正洙又准备闭上的眼。
　　正洙眨了眨，轻轻勾起嘴角：“金钟云。”
　　钟云愣了一下，咧嘴一笑，从女生们中间挤过去，拉着同一根栏杆：“你还是坐这路车啊？”“废话。诶，你在哪儿上高中？”“跟你一样啊。不然怎么会在这车上。”“不错嘛。”正洙挑高了眉毛，钟云拿不准这叫惊喜还是惊诧。“恭喜我进重点，礼物不用太贵。”“我还没问你要我的家教费。”“切。那你还欠我救命费呢。哦，不对，是欠我个以身相许？”钟云坏笑着眨着细长的眼，大大方方的收下正洙挥来的一拳。嗯，还是很响，却不很痛。
　　下车，快步走进校门。周一有升旗仪式，两个人都忙着在操场上寻找自己的班级，不知不觉间分开，也没有说再见。
　　不说再见，好像是还会再见面的意思。
　　后来又有几次在公交车上碰到。天气转晴后，正洙一个人站在公交车上，也能常常看到钟云骑着单车的身影。带变速的山地，踩得跟飞似的，额上的刘海被风吹得立起来，张开一个很搞笑的类似鸡冠的形状。正洙偶尔会想，有机会一定要拍下来去笑话他，可每次又都忘记了。

　　一晃到了年底，照例是学校的元旦文艺汇演。这当然是跟正洙所在的号称火箭班没什么关系的。赠送的半天补觉时间，班里大部分同学自然都没有出现。
　　今天金钟云有节目。班上的女生传回来的消息。附带的有什么一年级艺体班的金钟云，钢琴王子，一代新校草啊云云。听到这条，传说中的上届校草——朴正洙同学有点哭笑不得。钢琴也就罢了，还王子？该是痞子吧。什么眼神儿这些女生。
　　但他还是来了，有点莫名其妙。
　　昏暗的光线，温暖柔软的座椅，正洙在舞台音乐的伴奏下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刚好看见钢琴被吭哧吭哧的推到舞台中间。钟云白衬衫黑西裤，还跟宾馆服务生一样戴了个红领结，还好脸上没有太过明艳的色彩。他朝台下一鞠躬，正洙笑喷。
　　坐定，开始。什么什么奏鸣曲，正洙没记住名字。是他在钟云家里听过的那首。会场里依然有说话声，只是渐渐变得轻微。正洙盯着舞台中间那个人，笑出了深深的酒窝。还不错嘛这小子。演奏结束时掌声空前，艺体班女生的尖叫引人侧目。正洙从座位上站起来。
　　跟相熟的老师打着招呼，正洙晃到后台，抬眼，看见那人蹲在地上，似乎在努力从地板上拔什么东西。视线往左上一移，赫然是满脸通红的女主持。高跟鞋，居然插进老旧舞台的木板缝里了。“哈哈哈哈……”正洙完全没有意识的大声笑开了。钟云抬起头来，皱了一下眉头，女主持瞪了正洙一眼。识相的闭嘴，转身出去。
　　在他脚踏出门的瞬间，赖在缝里许久的鞋跟“嘣”的一声蹦了出来。钟云立马起身往外走，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算是回应了身后女主持含羞带怯的道谢。
　　“怎么走了？”正洙听到身后钟云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气。
　　“拔出来了？”转身，一脸关切。
　　“嗯……拔出来了。”钟云有些无措。
　　“不错。”正洙抿嘴笑着，拍拍钟云肩膀，“你搭上校花了。”
　　“什么跟什么。”钟云甩开正洙的手，白了他一眼，两步往前，“走不走？不走我可走了。”
　　此时的金钟云，领结被扯掉塞在裤兜里，袖子高高挽起，双手正在跟扣得紧紧的衣领搏斗。正儿八经的形象没维持到半小时。
　　“你先把脸洗干净。”正洙手指卫生间。
　　回家的公车上，钟云头发上的水珠滴在了正洙的肩膀。正洙看看肩头，什么也没说。
　　关于钢琴王子晋升校园情人的传言，被淹没在期末考试的洪灾中。

　　金钟云再一次全校闻名，是在三个月后。不过这次，是被处分，因为打架。
　　那天早晨，太阳刚刚爬起来。广播里是学工处处长烟酒过度的破嗓子，宣布着对金钟云等五人的处分决定。因为牵涉外校，处分尤其严厉。正洙听着烦，啪的关了窗户，吓得同桌女生一抖。
　　放学，正洙走得晚，下楼正好碰上倒霉人。钟云冲他笑笑，正洙也没说话，两人肩并肩往楼下走。半晌。“手打烂了没有？弹不了钢琴了吧？”“切。又不是头一次。”“干嘛没事找外校的？还被警察逮到。真是背到家了你。”“算了。初中的兄弟，最后一次，两清。”
　　正洙突然发现，钟云下楼的姿势很怪异。往后一看，裤子上有鞋印。正洙怒了，一把抓住钟云的胳膊：“你们老师踢你了？”钟云淡淡一笑：“常有的事。你当我们班都什么人？不动点真格谁会听那死老头的。”正洙无言，放开。
　　走到楼下，钟云瞟了一眼贴在楼门旁边的处分公告，笑着冲正洙挑挑眉毛。正洙若有所思的看了那公告一会儿，走过去，抬手撕掉。嚓嚓嚓，旁边的表扬通知一并撕掉。回头笑得那叫一个灿烂。揽上钟云的肩膀：“走。”忽略掉金钟云眼睛里的震惊。
　　这实在不是朴正洙应有的行为，虽然他自己觉得完全没有什么不对。
　　作为回报，那天钟云用单车把正洙载回了家。此后只要放学遇到，都会载他。正洙也不管人家拖着一个大男生吃力不吃力，自己坐得悠哉游哉。

　　我的债负很多，我的失败很大，我的耻辱秘密而又深重；但当我来求福的时候，我又战栗，唯恐我的祈求得到了允诺。
　　——1999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