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投弦化龙 ...
-
他今日没来。
往日丑时过半，都有筝音自林中传出，如龙言凤语，悠扬动耳。
谢研厘知道，能奏出这般雅音，非是伶人便是贵人。前几日自己能有幸耳闻实是运气。
亦是缘分。
仰慕其筝音，谢昨日抱琴一叙，与之共奏一曲，大概是唐突了他。又或者，是对他的轻慢。
他想，那人大概不会来了。
谢研厘失落之余，缘畔深入竹林，渴望觅得一丝他的踪迹。前几日，谢都是遥遥闻之，未敢上前。忧其为女子，恐渎其闺名；忧其位尊，而筝技与人格相悖。
但今日已不必多虑了。已过了午时，烈日当空，而筝音仍不可闻。
谢今日仍是携琴而来。但坐了一早，空闻林间鸟鸣溪水潺潺。期间他亦抚琴几曲，未有回应，而更感寂寥。
谢研厘是个闲人。去乡上京至今已逾两年，首试不第，幸逢今上次年大开恩科，又不第。无官可任，他又不愿屈于幕后，便谋一教职，任于乡里，可管食宿；又兼在闲暇时替人抄书，偶得个把银钱，聊以食酒。
他平生所嗜，唯文乐二事，奈何性情内敛，不喜交友，也不曾去那秦楼楚馆，故至今未有一知音之人。
得遇弹筝者，实乃他平生至幸。
而今此人却去而无踪。
……亦或是有踪。
他看见，不远的草地上，落了一根弦。
他匆匆跑去拾起。此弦通体银白，却绝非丝弦，因其上有细密鳞纹，又亦柔亦刚或二者兼有，绝非寻常之物。
他想这弦大概是无意落下的，如此珍品，那人无论如何也会谴人来取，自己只需在此等候便可。既做打算，谢研厘便准备先将这弦收好，再论其他。
哪知谢刚将此弦纳入怀中，即闻四周竹叶飒飒作响，一侧泉眼汩汩有声，心疑这弦竟是通灵之物么？又将那弦取出，观其上鳞纹，忽有所感，行至溪边，将它放入水中——
甫一触水，就见上下溪咆哮着奔涌至此，上空忽现五色祥云，光雷交加，天色霎时转暗，豆大雨珠接连砸下。水面波涛汹涌，隐约可见一龙形。
不时谢研厘便淋得湿透。他被这番变化所骇，仍是愣在原地未有动作。这时水波翻滚，形成一矗立浪峰，中有隙。只见水帘自隙而开，其中走出一人。
从前看过的志怪传奇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谢研厘心猜这人应是方才那龙所化。
这人身穿白色深衣，有古名士之姿，长发束簪，峰眉朗目，气质清俊。唯美中不足之处即是额上一抹伤痕，像是被滚水烫伤，较周围肤色苍白了许多。
谢研厘凝神看着他，不知不觉那人已行至面前来扶他起身。他受宠若惊，慌忙自己站起来，奈何蹲立过久，双腿酸麻，又不禁向后一个趔趄。那人赶紧伸手拉住了他。
谢研厘有些不自在地抽回袖子，尴尬地行了一礼。
那人报以一笑：“我就是那弹筝之人，本是一痴乐之龙。之前遇劫所困而化作弦状，谢君相救之恩。”
说是言谢而不行礼，谢研厘心道这灵兽必然也是居上位者。却听那人一嗤，谢研厘以为他发现了自己心中所想，羞恼地退开几步，但那人只是随意道：“初见他人而不自报名姓，是礼耶？”
谢研厘这才想起自己还未告知姓名，慌忙躬身一揖：“鄙姓谢，谢研厘。”
“字谓何？”
“不不不不必称字。”
他以前从不结巴的！他今天是怎么了？自己一定是太久没有和人交流了！太丢人了！他的双颊烫得快要烧起来一般，只好把脸深深地埋进袖子里。
“非非非非非是我不告知你我的名字，乃……无名耳。你就随意叫吧。”那人学着他说道，拨开他的手，“你我是相知已久的旧友，怎如此多礼。”
谢研厘感觉自己能喘得上气了。他从善如流地放下手，僵在身侧。
那人狡黠一笑。
谢研厘也微微扬起唇角：“慕君筝艺已久，在此窃听。昨日唐突抚琴打扰，望君勿怪。”
那人的笑容忽然褪尽：“无妨，彼琴艺卓绝，倒是我自愧不如了。”
谢研厘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人是口是心非了。又生几分怅惘，想自己的琴技竟有如此不堪，他人言之而色变……“是我唐突了，次日便不来打扰……”“没关系。”那人出言打断，“不过，昨日琴曲与筝曲略有不和……因我不擅奏雄壮之曲。”
“如此…”谢研厘观他神色不似作伪，反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想说“我可以教你”又或者“你明日还来吗”但斟酌一下后又觉得此言过于莽撞，于是只好做他最擅长的事：保持沉默。
一时两人之间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你准备以后如何叫我？”那人又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却不让人生厌，反现出一种顽皮之感。
谢研厘呆了一瞬：“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
谢研厘再三确认自己没听错，而后认真地考虑起来：“你既为龙，便作龙姓吧，”见他没有反对，又道，“你我初次相见之时你为弦状……此弦又为筝弦，我当时以为这是你掉落之物……”谢研厘发现自己说多了，匆忙道“……名弦如何？”
那人思索了一瞬：“甚好。”
谢研厘暗暗出了口气：“我还怕……”
这时龙弦忽然皱眉，谢研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东面的天穹忽然有滚滚乌云逐渐聚拢，卷起四周的烈风呼啸而来。“不是我，”龙弦解释道，“大概是我的兄弟吧，我得走了。”
谢研厘怅然地点头，龙弦突然解下发簪递给他：“抱歉刚刚淋了你一身，早春犹寒，你拿着这个……”谢研厘迟钝地收下了，是一个红木的簪子。“……待我料理完眼前之事便来找你！”
谢研厘被推了一下才开始跑，回头看时，乌云已沉沉地压下来，黑色的漩涡中，仿佛隐藏着一只巨兽。
他身上不知何时干透了，手中的木簪散发着丝丝暖意。
他开始担心起龙弦来。所来者怎么看都不像是善类啊！明知自己大概帮不上忙，他还是拼命往回跑去。
等到了溪畔时，乌云却已经散尽了。空气中弥漫着新雨后的生气。四周极静，只有淙淙的溪流声。
而虫鸟却如消失了一般无声无息——只有这反常的景象证明刚刚所发生的一切绝非他的幻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投弦化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