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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沧桑不复扬眉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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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战书,应该是今日这些纷杂的因头吧?
殷步旸任漱石斋大师兄的第三年,何卿向他挑战。
三年里,他对门人恩威并施。因为当初厉逐何卿的果决之举,门下弟子无人敢再犯。他却依旧少言淡然,平日里很少拿出大师兄的架子。加之武功出神入化,仅仅三年,已成传奇。
论武功,当年何卿与他或许不相上下。但他手指已残,这三年来又流落江湖,靠着给人做刀手维持生计,现在又如何能与他抗衡?
人们都是一笑了之,以为何卿不甘心被他逐出来,想垂死挣扎给他些难堪。
收到战书时,他静静地在窗前坐了许久。北地略显薄弱的阳光沐浴在他瘦弱的身影上,勾勒出一条淡金色的轮廓。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覆在血色隐现的眼睑上,挡住直射过来的光线。
“步旸,你准备……”苏靖渊坐在一边,反反复复看着那封战书。
他转头,眼里空旷如荒野,唇边笑意凄冷:“这个样子……你要我如何跟他比试?”
苏靖渊猛地站起:“你……现在看不见?”他走到他身边,仔细打量他漆黑深邃的瞳子。
那双眼眸,如往日一样清丽,黝黑得不见尽头。瞳孔里却空洞茫然,没有焦点和光芒。
“没什么,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最近盲得愈发频繁了。”
第一次感受到反噬的厉害,是在服药一个月后。那时,他双目忽然暴盲。苏靖渊慌忙陪他赶到梅大夫那里,放血救治。
这三年里,每隔半年,大师兄就会在漱石斋中消失几天。他不在的时候,大多是苏靖渊在帮他处理斋中的事务。
只有那次……走之前他就预感到了有事,让苏家兄妹都去了。果然,路上就杀出了殷家的人派出的杀手。
“你该知道,活在世家大族有多难……同姓的兄弟啊,竟然派了刀手来要我的命……如果我不为殷骁做好这些事,日后他一个人……怎么在家族中活下去……”
苏靖渊静静地听着。与他朝夕相处了八年,他的难处再明白不过了。
殷家支脉众多,子孙繁杂,其中不乏俊杰。为了能在家族中出人头地,同辈间自相残杀绝非罕事。殷骁又争强好胜,性格粗犷,此后必成众矢之的,如何能在家中自保?
“至于何卿……我必须应战,没有他,也会是别人……。”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敲门声,两人同时一惊,殷步旸微微坐直,稳了稳声音:“进来吧。”
进来的是一个小辈的弟子,他行过礼,径直走过来,将一张信笺放到了殷步旸面前:“大师兄,孙师弟练武时重伤到了手臂,必须去梅大夫那里。”
平日里,弟子如果想出斋,道道关卡十分繁复。大师兄的准许也是必不可少的。若是平时,他只要照常签字就好,但此时他双目正盲,如何瞒过!
苏靖渊不动声色地走过来,对那个弟子道:“颜师弟,上次我对你说的剑招,你明白了吗?”手下,他已经飞快地将笔沾了墨,递给殷步旸,并将他的手指按到要签名字的地方。
那个弟子果然全然没有注意到,毕恭毕敬地回答:“多谢苏师兄指点,已经明白了。”
“哦,那就好。对了,你帮忙跑个腿,把小荻叫来。”说着,他将信笺递还给他。
“是。”弟子行礼退出去了。
两人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按说,现在又该是你去梅大夫那儿的时候了。可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如何够一次往返的?而且放血过后,精力大伤……”
他空旷的眼睛了忽然有了许些坚定:“我就在这里放!只要对别人说,比试前我要闭关,不会有人怀疑的!”
苏靖渊叹气。如今已经别无它法,只好如此了。
好在,七日放血后,他虽已气血俱伤,但还一切安好,只需休整一些时候,不会被漱石斋中的人看出什么异样。
二十几天里,他一直独居在漱石斋偏僻的旁院。临战三日,他却回来了。
明澈的月光一泻千里,在枯树窗棂上都镀了一层微冷的光泽,目光所及之处有些不甚真实的缥缈。门轴发出轻轻摩擦的声音,他的脚步声细微。
多日的治疗之后,他已轻如蝉蜕。
苏靖渊忽然有些陌生——已经全然不是记忆中那个肌肉丰满、板块分明的少年了。在漱石斋的八年里,那些明争暗斗只给他留下了……瘦——嶙峋突兀的瘦。
他的手指缓缓流淌过他尖尖的下颚、纤细的锁骨、耸立的肩胛、单薄的腰身……他们的心跳、呼吸渐渐重合到一起,八年的生死与共在此时,汇合成一线,在暗夜里潺潺流动。
之前的那些年,他忌酒、禁荤、寡欲,此刻,却彻底放下了所有的禁忌,疯狂地嚣张最后一次。
“如果我走了,请你一定帮我再坚持几年!然后传位给殷骁……但是一定不要告诉他玉成丹的秘密……”
“我很累了,日后,假使他能明白我的心意,你告诉他,是我对不起他。我不是一个好哥哥,不能为他做得更多了……”
“你们兄妹——我都辜负了。这世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苏靖渊用力吻住他呢喃的唇——单薄而冰冷的唇。那个吻,千钧一发,九死一生,命悬一线……再没有那些刀光剑影的争执,任何言语已不足以表达这些畸零的情感,只有这一吻,完完全全属于两个沦落江湖的同命人。
月亮升至中天,万籁俱寂,环宇之内唯有一地如水月光,树影纵横。
他轻声起身了,床头有一盆水,他便就着那盆寒冷的水慢慢地清洗着。
一线线水珠划过他形销骨立的身体,坠落到地上,流入夜的深渊。
他枯瘦的背脊上,仍然是当初入斋时的纹身,色彩斑斓,被垂下来的黑发盖住一半。
苏靖渊躺在床上,安静地看着他,不愿打破这片刻的安逸。
入门那一天,在纹身的密室里,他生生疼得晕厥,倒在他怀里。
那一刻,犹如兽类与生俱来的预感,他便知道,他将与这个俊秀苍白的少年纠葛终生。
他擦干身上的水,轻轻穿上了衣服。墨色的衣衫,唯有领口雪白。因为痩,那身衣服显得格外宽大——他说过,漱石斋的这身衣服,如果受伤流血,是看不出来的。这便是要我们知道,伤痕必须留给自己隐藏,旁人面前,永远要强颜欢笑地装做传奇。
他小心翼翼地出门了,临阖上门的一刻,苏靖渊犹豫再三,终于开口了。
“如果一定要这样,请你给她个名分……我们两个,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门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关上了。
苏毓荻自从修炼了“青霓”的心法,晨昏颠倒,夜间大多清醒激奋。她坐在灯下,读一卷史书。门轻声打开,她抬眼,半晌无语。
殷步旸凝眸望着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小荻,我会给你一个名分的……往后,你就是殷骁的嫂子了,我托付给你的事……请你一定做到。”
她点头,贪婪地看着他的眉眼。平日里,大师兄深居简出,少言寡语,她极少有机会与他这样独自相对。这一刻,她要永远记住他的脸,留作日后慢慢地回味。
“殷骁性情高傲,刚愎自用,只有你冷静缜密,能镇得住他。何况此后,长嫂为母,如果他有什么冲撞,你多包涵。”
晨光熹微,他叹气,帮她盖好被子。
终究是年轻,加之天色已亮,她已经疲倦地睡着了。宽阔的肩膀露在外面,隐约可以看见背后的纹身。
那样粗壮的骨骼,同胞兄如出一辙。
大师兄走时,她沉沉地睡着。眉间沟壑细微,脸色略有些苍白。
三日后,殷步旸出关,在望月台上与何卿一战。
苏家兄妹站在台下,相顾无言。签过生死状,他向苏毓荻走过来,当着众人的面,捋过她的长发,低声道:“答应我。”
她的泪水倏而涌出,勉强微笑,用力地点头。
他放心里,轻轻揩去她的泪水,冰凉的唇印在她额上。
苏靖渊在一旁,苦苦地吐了口气——他答应了,给她一个名分。
众人皆惊,低语声四起。殷步旸倒是泰然自若,走到台上,向何卿拱手:“何少侠有请。”
何卿一直抱剑,冷眼旁观,听他此言,锵然出剑。
他断了一根小指的右手,用剑如常,断指的伤处,疤痕却鲜红得刺目。
殷步旸取出一条黑色的丝绦,围住双目。此举让众人暗暗惊叹,想不到他如此自负,与何卿过招竟然不必视物。
只有苏靖渊,心中隐隐疼了一下——他此时,怕是再次暴盲。这样做,是为了不被众人看出破绽。
他出剑接招,道道剑花流光溢彩。
他在漱石斋中,练武不懈,三年里武功自然大为精进。何卿流落江湖,招式内功自然远不如他。
周遭所有的景象,在小荻眼里都模糊了,只有那个瘦削而灵动的身影依旧是清晰的。
他那么瘦。外人眼里恩威并施、一言九鼎的大师兄,在那袭宽大的黑衣下,骨瘦形销。
一夜,一吻。
他想做的,无非只是保住殷骁吧?
她将此生难忘,他微颤着抱着她的肩膀,手指冰冷——“小荻,对不起,明日我必须死……只有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传位给你哥哥。殷骁必须当上大师兄,但不告诉他玉成丹的秘密,他必然不尽如人意……用靖渊来缩短他当大师兄的时日,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那一刻,她甚至有些怜惜他。往日里万人景仰的漱石斋大师兄,何时流露出这样怯懦而焦虑的神色?
——“无论有多难,你一定要留在漱石斋,直到殷骁全身而退!”
她的眼前水光荡漾。有些事,又怎么是他能料到的呢?——留下来!谈何容易啊!
不过十几招,众人都已能看出二人孰强孰弱。何卿气急败坏,一剑猛刺,殷步旸身轻如燕,一转身便躲过了。
哪知,他这一转身,背脊一颤,一口鲜血随之喷出。
何卿一愣,慌忙收势。殷步旸连着吐了几口血,脸色雪白。苏靖渊大喊一声“不妙”,连忙冲上台来,漱石斋的几个辈分大的弟子也赶忙上来。
何卿愣愣地看着他们,苏靖渊捏住他的手腕,还未摸到脉象,他已经无力地倒下来。
“大师兄!”“大师兄!”
惊惶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殷骁用力地晃着他的肩膀,苏靖渊强稳下来——今日的事,全部是他意料之内的。他答应过他,一定要演完这出戏!“大师兄本有旧疾,怕是方才催动内力……天妒英才啊!”
望月台四方一时四野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苏毓荻一声凄厉的大喊:“大师兄——”
她疯狂地跑上去,泪痕纵横:“大师兄,你不能这样……”
苏靖渊用力环着她的肩:“小荻!”
她跌跌撞撞地退了两步,口中喃喃自语:“大师兄……既然‘明月’走了,我还要‘青霓’又何用!”
他还来不及阻拦,就只见银光一闪,她已经削下了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鲜血顿时汩汩涌出,她却一点也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大师兄,你走了……我不再需要它了……”
苏靖渊用力抱着她,迅速地用绷带勒住了伤处,果断地对众人吩咐:“你们赶快将大师兄的遗体抬下去,后事他日料理!门下诸弟子务必冷静!”
是夜,殷步旸的尸体迅速下葬。因为五年未尽,他必须葬在漱石斋,只有衣冠送回金陵。
苏毓荻在房中,被一个师姐守着。她只是呆呆地靠在床上,瘫软无力,一言不发。
门猛地一撞,蓦地打开了,竟然是殷骁,身后还有许些弟子。
“苏师妹,大师兄的遗嘱,请你交出来吧。”
她懒懒地瞟了他一眼,神色木然:“我没有。”
每一任大师兄,都是上一个推举出来的,众人没有异议便可继位。殷步旸意外身亡,但殷骁深知兄长做事周全,望月台一战之前势必已将这些事安排好。
殷骁目如鹰隼,字句掷地有声:“苏师妹,今日师兄弟们都在这里,你当着众人的面拿出来,不算违背漱石斋的规矩。如果执意违抗……”
她疲倦地闭上眼睛,声音里却充斥着鄙夷与淡漠:“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没脑子?他放在我这里干什么,等着你来搜?殷师兄,奉劝你一句,声威不是这么立的。你这般举动实在不像漱石斋的大师兄,倒像我哥手底下的喽啰头。”
这番话说得殷骁背后冷汗涔涔。今天他带人过来,意图不在取得那份遗嘱。只是想在众人面前立下威信。
当初殷步旸逐何卿,便是此意。但现在被苏毓荻一语点破,本来周密的计划几乎当即崩溃。
他强压下那些慌乱,厉声道:“现在众人都怀疑是你,如果你一口咬定没有,就按规矩——”
她冷笑,轻轻推开守着她的师姐,扶着床头艰难地站起来,踱到殷骁面前:“‘规矩’,你真是会拿漱石斋的规矩做文章。”她慢吞吞地解开身上披的皮裘,扔到一边,露出里面漱石斋的黑衣。
“你是要这样吧?哼,亏得我是你……”
她脱下那件漱石斋的衣裳,里面竟还是一件。她的神情淡定,事不关己似的慢慢解着衣衫。只是偶尔一瞥殷骁,目光冷冽如冰。
大家都知道,她修习“青霓”的心法,惧寒恐冷,多穿几件衣服不足为奇。可殷骁的汗水却愈发淋漓,苏毓荻精灵一般的双目直刺他双眼,目光里有讽刺与鄙薄,足够他恐惧汗颜。
终于,她脱去所有的外衫,只剩下雪白的亵衣,隐约看得到肌骨。
殷骁身后的几个弟子已经低下了头。殷步旸是众人景仰的大师兄,苏毓荻在他们心中已是他的妻子,多少生出些敬重。
她按着亵衣的前襟,逼视着殷骁,嚣张而滚烫的目光,足够他胆寒心悸。殷骁不得不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她一声冷哼,解开了最上面的一粒扣子。
——“等、等一下……”
终于,殷骁脸色惨白,伸手制止了她:“既然、既然大家都看见了,苏师妹身上并没有藏着那份东西,那么……今天的事,到此为止!”
众人脸上的神色颇有些复杂,她嘴角挑起一个冷峻的弧度,一把扯过皮裘披在身上,独自无力地躺回床上,根本不再看他。
殷步旸的丧事了结,苏靖渊拿出了他留下的遗嘱。因他五年未满,由苏靖渊代为掌理漱石斋,兼为推举下一任大师兄。
苏靖渊担任大师兄一职整整四年,方传位于殷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