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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74章:不问前程 ...

  •   听人说,稚登又受重用了,去京师编修国史。
      他已花甲之年,舟车劳顿,又责任重大,不知道身体可还好。
      我给他写信:“别后,妾顷刻在怀,即寤寐未忘知己。遥忆故人,再续旧好,恨天各一涯,不能朝夕相见。又兼秋水盈窗,何日既见君子,了却相思冤债,作人世间未见之欢乎。”
      稚登回信,却如谦谦君子,没有提及爱情。他现在的身份,容不得他爱我。
      往日云烟,不知可曾萦绕他的心头。
      思念在心里堆积,没有人知道,无数个日日夜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更没人知道,那不相见的十六年,我是怎样把他的名字,在心里烙下深深的印痕。
      好在稚登的很多朋友都是远离庙堂、没有乌纱帽的,他们知道我的苦,经常和我一起去登山,去看湖。我每次男装出游,不再把女人的一面给人看,那是专属于稚登的。
      在面对大好河山的时候,我才可以暂时忘记自己的痛楚,心中豪情万丈。我爱这样壮丽的山河,我爱艺术!每次回来,我就不顾疲倦地伏案作画,恨不得把所看所闻全都画到纸上!
      虽然此时的大明王朝已经渐渐的显出颓势,但它还是美的,还是值得我深爱的。
      稚登不想和我纠葛下去,可我不能不和他纠葛,我只能卑微,只能忍耐,谁让我那么爱他!我爱了一辈子啊!
      我也年将半百了,谁知道这样的年纪,还能被十九岁的少年求婚呢!
      在我深陷对稚登的思念中时,有一位赶考的书生求见,他说他叫郑思远,来自乌江,早就听说我的才名,想要见一见。
      几次见面,几回闲谈,他躁动不安,说他深深的爱上了我,说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爱上一个女人。
      我当然不肯接受,我跟他说:“我可能比你母亲还要大,何况我是这样的身份,你将来前途无可限量,不要毁了自己!”
      郑思远热烈地表白:“不要说这些身外之物,我不在乎!我听说了你和王稚登的事,不怕你生气,他真不是个男人!我爱你,我要给你全部!我要让你当我的妻子,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我看着他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笑道:“真是个傻孩子!你不要再冲动了!”
      郑思远说:“我是真心的!也许你觉得我年纪小,不懂爱,我真想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
      不管我怎样拒绝,他都是那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照顾我,呵护我,待我如新妇。
      连月妍都说:“要不你跟了他吧,他家世也不错,人长得也周正,有几分才气,更难得的是,他是真的很爱你!这一生,总该为自己找个归宿的,你还要怎样更好的结局呢?这是上天补偿你的啊!”
      我摇摇头:“我不能害了他,半百老人做新妇,那不是闹笑话吗?他还是个孩子,他还知道人言可畏!”
      郑思远不管不顾,在金陵给我置办了新房,还认认真真给我下聘礼,他说:“你不要说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我们搬去新房子,开始新生活,你的身份就是我的妻子!你跟我回家吧!”
      我等了稚登一辈子,到了这个年纪,被一个小伙子这样求婚,心里的震撼是难以掩饰的。我问他:“如果你的父母、你的家族都反对你呢?如果人人取笑你呢?”
      他握着我的手:“他们不同意,我就自立门户!我可以和你远远的避开那些人!至于别人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我才不在乎!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都不重要!”
      我被郑思远感动了,生平第一次,有人这样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爱我。
      我尝试着接纳他,允许他天天来找我,允许他在我的幽兰馆、合欢斋随意的走动随意的进出。他对我,完全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态度,十分尊重,十分体贴温柔,我甚至在某些瞬间会有些动摇,我想,或许我可以嫁给他。嫁给他,我应该是幸福的。
      可是每当看到稚登送我的砚台,给我的斗篷,留下的字画,每当一个人的时候回想起他和我那么多年的欢乐时光,我就没办法迈过这个坎!他无处不在!
      即便是搬走,他也永远住在我的心里。
      我认真思考后,对郑思远说:“我真的很感激你在我最脆弱的时候,让我感受到了被爱的滋味!但是我不能嫁给你,我有自己爱的人,你走吧!”
      思远哭着喊道:“我知道你忘不了王稚登,可是这对我多不公平啊!我可以等啊,你不要拒绝我!”
      我不愿他在这里消磨青春,我喊来他的老师,将他带走,只愿他考得功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女子。
      自此,我更加不愿见人,每天过着寡淡却刻苦的日子,画画是我的全部精神支柱!
      这么多年,稚登没有再来过,可我把一切都维持着他在这里时的情形。我怕他有一天来了,会不适应。我更怕自己的回忆和现实对不上,这样维持着,能给我安全感。
      等啊,盼啊,盼到他从京师回到苏州,盼到他古稀之年,他的书信也慢慢的少了,他自然是更加不肯来找我了。
      过了五十七岁生日,我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我也自知时日不多了。
      也就在这时候,稚登竟然舍得给我来信了,他说:“余与姬有吴门烟月之期,几三十年未偿……春以为期,行云东来,无负然诺。”
      是啊,三十多年,他说要娶我,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的七十岁生日,请我去见一面。
      他到底还是爱我的!
      他还记得给过我的承诺!
      我的等待是值得的!
      我从病榻上挣扎着起来,要为这一次的见面做准备!
      守得云开见月明,我幻想着他白发苍苍还像当年那样和我紧紧拥抱,想象着他会给我一个迟来的婚礼,他一定会很心疼这些年我的遭遇,我一定要把十六年来的思念说给他听!
      忍不住给他回信道:“身未启程,神已驰君左右。”
      为他祝寿,一切自然都要最好的!我买楼船,载十五位江南佳丽,带上我常年精心教导的戏班子,登舟去往他所住的絮园,美酒佳酿也备了满仓。
      一路上,我不停地问月妍:“我很老了吧?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月妍笑道:“你还很年轻,乌发如云,皮肤像少女一样白嫩,哪里老了?”
      到苏州时,稚登派他的儿子来接我,我想不到他这样看重我!
      到了王家,高朋满座,宴席摆了一条长街。
      稚登被人搀扶着出来迎接我,十六年的离别,他已经完全是个老人,脸上满是皱纹,背也佝偻了,可他还是那样让我一眼沉迷!
      他笑着拉着我的手:“路上辛苦了!来来来,你歇息一下,不要管那些宾客,你才是贵客呢!”
      看见他,我悬了十六年的心才算落了地。
      才坐一会儿,稍作装束,我就吩咐自己的戏班子献唱,都是我自己写的剧本,每一场都引起轰动。
      歌舞昼夜不息,宴席连绵不绝,稚登的七十大寿,成为江南盛事。足足半个月,来客络绎不绝。
      稚登生日那天,宾客们起哄要我献唱,也正合我意。
      我戴上全套的点翠头饰,穿上最华美的戏服,重亮歌喉,对着稚登唱道:“举觞庆寿忆当年,无限相思岂待言。石上三生如有信,相期比翼共南天……”
      欢呼的人群中,我看到稚登在不停地擦眼泪。
      三十多年来,我有多爱他,他应该明白了。
      那半个月的盛宴,我把自己当成他的夫人,亲力亲为。七十岁的稚登,还是我的情郎,还像当年一样吸引着我的目光,而他也悄悄说,我五十七岁,竟还如此容光焕发,眼神明亮。
      我当年也是歌舞场第一流的人物,为稚登祝寿,我带来的歌儿舞女欢歌曼舞,节目从无重复,稚登觉得很有面子,看着他的笑容,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仿佛这一生,我就只为了等这一天的盛放,哪怕从此萎谢了,我也是心甘的。
      稚登并没有提嫁娶之事,只是以贵客之礼对我。
      达官显贵们纷纷赶来一睹我的风采,稚登和我被簇拥着,人人都在高声祝福他,他咧着嘴笑着,而我是寂静的。我望着他,这个我深爱了三十多年的男人,这个不能给我一个结果的男人。我还是那么爱他!
      持续半个月后,祝寿宴会到了尾声,我也渐渐支撑不住了。
      那天晚上,曲终人散,年轻的女孩们去歇息了,我坐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忽然,他轻轻悄悄走进来,脸上带着笑。
      我们在镜子里久久对视,他俯下身,在我耳畔说:“湘兰,我是老头子了,你还这么年轻!”
      我握着他的手:“哪里,我也老了!”
      稚登俯下来,揽着我的头:“你到现在还是这样美,像传说中的夏姬一样,可惜我不能像她的情夫申公巫臣那样呀!”
      听了这话,我宛如被雷击中!
      “稚登,你说什么?”
      他仿佛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但在这一瞬间,我的心彻底碎了。
      坚持了三十多年的爱,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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