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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没有身份、也不在乎历史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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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感已经过了半年,但其实吴忧子在这个世界只过了三天。天生不善社交的她,住在陌生人的家里,每日无事可做,竟然从心里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忧愁。她将她原本属于的时空称为“子宫时空”,她开始怀念那个时空,只因为她的身份归属于那个时空。
她现在是谁?这个世界里已经存在一个吴忧子了,她的身份被先天性地占领了。
郭然一家对她很好。惠英仿佛认定她会在这个时空里久住,带她又去商场里添置了一些衣服。原本一身黑的吴忧子,如今穿着天蓝色连衣裙和白色开衫,靠在沙发上吹电风扇,就像是另一个惠英。也许,惠英将自己的身份让渡了一半给她。
郭然平日要上班,据惠英说是在附近的某个工厂里做管理人员,这间屋子也是厂里的员工宿舍。
她问惠英,你不觉得这屋子比外面闷热很多吗?惠英说,夏天总是这样。
她感觉暂居在这个家庭里的时光,就像童年的时候到外婆家消暑一样。无聊的光阴慢悠悠地流淌,平静的生活起不了一丝波澜。终于,在某个午后,任由惠英打扮头发的吴忧子,面对眼前的惠英,再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
“惠英姐,你也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对吧?”
惠英手上的动作顿住,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深奥莫测。可是吴忧子却不依不挠地看着镜子里的她,仿佛要从她躲闪的目光里看出答案。
“忧子,你知道这个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什么用,只是好奇。”
“你之前对我说,你把人‘原本属于的时空’称为‘子宫时空’是吗?那我问你,什么叫‘原本属于的时空’?”
“就是,最开始待的时空。”
“如果你从出生的第二秒开始就穿越到了第二个时空,从那时起一直一直在第二个时空里生活,你还会想念‘子宫时空’吗?”惠英似乎没有刁难吴忧子的意思,只是单纯而真诚地发问。
吴忧子想了想,“我不知道......”
“‘最初’‘身份’......这些概念,不也很脆弱吗?并不是最初的就是最好的,你的身份也是不停在变换的,不断去追问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一切都是碎片,那的确没有意义。但是追问,去探究自己的过往和历史,这不就是人类的本性吗?”
“我已经毫不在乎这些了。就像你猜测的那样,我来自别的时空。我和郭然一样,在很多的时空里穿梭不停,是没有身份、也不在乎历史的人。”惠英干脆地承认道。
“你已经不想回到原来的时空了吗?你在那个时空就没有在乎的人吗?”吴忧子难以置信地追问道。她虽然常常说自己厌倦了人生,但内心还是没有办法放下那个时空里的记忆。
惠英笑着拍拍她的背,“那是因为你还没有习惯你新的身份。”
“新的身份......”吴忧子不解。在她打算继续追问前,惠英已经走到厨房去忙活别的事情了。
镜子前只留下一个与惠英发型雷同的吴忧子。
周五这一天,郭然比以往回来得早很多。平常吴忧子并不怎么见得到郭然,总是临睡前和他打声招呼、寒暄几句即可。可这天,郭然六点半就到了家。原本半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吴忧子,不自然地端坐起身子。
“忧子,家里很热吧。”郭然倒是很自然地坐到她旁边,“惠英呢?”
“惠英姐出去买佐料了。”
“叫‘惠英’就行,没必要客气。你没一起去?”
吴忧子有些羞愧,自己在别人家寄居,却从来也没帮忙做家务什么的。“惠英姐......惠英说很快就回来。”
“哦哦,好。”郭然打开了电视,一边调电视台,一边问,“最近住得还习惯吗?对这边的新生活有什么感想吗?”
“住得习惯。你们都对我太好了,我总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很想家。真的没有回到原来时空的办法吗?”
郭然叹了声气,“我当初也是这样,总想回到自己原本属于的时空。”
“嗯......”
“就像我上次说的那样,人类无法抵抗时空的摆弄,只能选择接受。到最后,你就会明白,你不再属于任何地方。”
“惠英姐......惠英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她说什么了?”郭然惊喜地问。
吴忧子回忆了一会儿,“总之,就是说,她已经不在乎身份和过往了。”
郭然从兜里取出一支烟点燃,缓缓吐出一片烟雾,“她说的很对,我们都不在乎那些了。”
“可是......”
“忧子,你要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惠英才是你的家人。”
吴忧子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现在在乎的那些人,他们没有办法在每个时空里陪伴你,而且,人类是依靠自己的经验来进行判断的动物,因此,很大概率上,那些人不会理解你。唯独能够理解你的,是和你一样在时空里流离失所的人。也就是我这样的人。我是时空里的难民,本质上无依无靠,把一切外在都看作是脆弱的附加物,相信内在才是坚不可摧的。你也是。其实你根本不属于之前的那个时空,你不属于任何时空。我们都是难民。”郭然慢慢抱住吴忧子颤抖的肩膀,在她的耳边吹出烟草的气息,“我和惠英随时欢迎你加入,成为我们的家人。”
吴忧子想挣脱他的手臂,却意外地动弹不得。郭然手臂并没有使上多大的力气,是她无力去挣脱什么了。她埋下头,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想在黑暗里寻找答案。
“我们无依无靠,却也因此无拘无束。只有我和惠英才能教会你这份自由。”郭然的气息越来越近,吴忧子灵敏地听到门外惠英的哼唱歌曲的声音。
“哎呀,你这么早就回来啦?”惠英开门,看到拥住吴忧子的郭然。
“嗯,今天没什么事。”郭然松开吴忧子,去阳台上抽烟。
“不好意思啊忧子,我一直劝他不要在室内抽烟,可是他不听呢。有空你也帮姐姐说说他吧。”惠英笑道。
“啊,好。”吴忧子对惠英的反应感到奇怪。毋宁说,郭然突然的靠近和惠英的反应,都很古怪。她感觉无数的小虫在身上爬行游走,只想赶快洗个澡。
由于一直以来,她没有怎么和家人以外的异性接触过,所以她并不知道什么样的距离感是不合常理的。如果郭然把她当做家人对待,那是不是拥抱也很正常?吴忧子这么说服自己,身上的不适感却很难消除。
吴忧子仔细地冲了一个澡,把郭然抱过的地方大力冲洗了几遍。她不是厌男,只是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
洗过澡后,她转过身来对着镜子擦干身体。这才发现浴室的门并没有完全关上,留了一丝缝隙。住进来的第一天时,惠英就告诉过她,浴室的门锁坏了,反锁不了。
吴忧子心里闪过一些不安的想法,赶紧关上了门,安慰自己应该只是风吹开了。
窗外的风狂妄地翻涌着,似乎下一秒要卷起楼下的行道树,印证着她的想法。
走出浴室,吴忧子迎面撞上惠英。“哦!忧子,刚刚我想来浴室拿点东西,敲了好久的门你都不开,只好开了个缝隙取东西,你不介意吧?”
原来是惠英,吴忧子暗自松了口气,“没事的。”
“要下雷阵雨了,我把你晾在阳台上的衣服都放进你卧室了。”
“谢谢惠英姐。”
“我看你最近睡得不太好,给你热了一杯牛奶,你刷牙前喝掉吧。”惠英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
回到卧室,吴忧子拿起手机,打开和曾迦佑的对话框。
“遇到什么事情,可以联系我。”这是他最后发来的消息,时间是上周末离开郭然家后。
吴忧子踌躇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放下了手机。应该是她多想了。如果因为郭然一只胳膊搂过她,就大张旗鼓把曾迦佑叫来,那也太小题大做了。曾迦佑不是她的朋友,只是偶然联系在一起的人而已,没有理由这样麻烦他。
窗外一声尖锐的雷声劈过,闪电照亮半边乌云密布的天空。吴忧子喜欢雷雨天气,放下手机拉开窗帘,半跪在桌上朝窗外看去。滚滚响雷压过,恶劣的狂风呼啸而来,似有摧折一切的志气。许久之后,天空骤降倾盆大雨,落雨像利箭飞落人间,声音凛冽酣畅,仿佛要将整座城市都浸泡进水里,轰轰烈烈。她从小就喜欢这样的景象,小时候是因为天气恶劣就不用上学,恨不得雷雨再来得更猛烈些,长大后是因为厌倦一切,自私地期盼一切都被摧毁淹没才好。如今她观赏雷雨,却又带了怀念雷雨的亲切心情,她知道这一切都将转瞬即逝,下一个晴天又是陌生的。她怀念雷雨,怀念那些喜爱雷雨的日子。
就像惠英和郭然说的那样,也许从今往后,她再也不属于任何时空了。
这一晚,吴忧子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