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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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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身于富贵已极的凡人家,一个兴盛百年、树大根深的簪缨世族。
那年母亲四十有余,真称得上是老蚌怀珠。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出生的那一刻,皓月当空,银霜满地。老迈的祖父捋着胡须,沉吟道∶“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注1)……这孩子就叫揽月吧。”
多年以后再回想,某种程度上,我也算是实现了祖父他老人家的愿望,直上九天,揽月入怀,可惜的是,结局不好。
作为不用操心劳肺、顶门立户的幺儿,自幼备受宠爱,我无意于仕途经济,只沉迷书画,寄情山水,过着锦衣貂裘,走马章台的恣意生活。
一次笙歌曼舞,酒酣耳热之际,有肥头圆耳、自西域而来的商人向我献上一包珍贵的敦煌飞天拓片。
只见画中人迎风翩翩飞翔,造型丰富,或持莲花,或弹琵琶,或拨箜篌,或吹横笛,或击腰鼓,形象生动,身材苗条,体态轻盈,姿势优美。各个儿修项秀颈,丰额广颐,疏眉朗目,嘴角微微上翘,隐隐含笑。头顶束着华美的宝冠,臂上挽着轻软的披帛,腰间系着飘逸的长裙,裸露上体,脖饰项链。四周天花旋转,云气飘流,其瑰丽奇绝,令人目眩神迷,心驰神往。
那时我就下定决心,要画出一幅属于自己的真正的“飞天”。
不顾家人的劝说反对,我毅然决然踏上了寻找心目中的圣地的路途。其间艰难险阻自不必多说,终于见到了畅想过无数遍的场景。茫茫戈壁,漫漫黄沙,“窟顶有莲花。四角上,飞天翱翔。”
于洞窟内静坐观想三天三夜,我挥毫泼墨,一气呵成。收势搁笔的一刹那,晴天白日里忽然狂风大作,乌云密布,雷声滚滚。九九八十一响过后,雨散云收,金光漫天,空气中仙乐袅袅,我已立地得道,破境飞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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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之上终年云雾缭绕,步步有仙果神兽,处处是灵草奇花。从登仙台出来,一路所见所闻都令我等大开眼界。经引路的星君介绍,天庭权力结构体系简单,中央天帝为最高统帅,下辖四方天帝(注2),按照东西南北的顺序排列,分别是:抟让,学津,琴心,垂拱。
中央天帝对我与众不同的飞升方式颇感兴趣,细致的询问过后,不禁啧啧赞叹,拊掌称奇。末了,因着我工书善画的本事,特赐了个“醉墨仙君”的名号,继而随手一指,将我分派到了北方天帝——垂拱仙帝的座下。
那时候我刚刚位列仙班,还不懂这天庭处处勾心斗角,时时尔虞我诈,着实与人间无甚差别。
北境气候苦寒,物资贫乏,更与魔界接壤,以致战乱冲突频繁,生活十分不易,急需新鲜血液的补充。
然,中央天帝与垂拱仙帝面和心不和已久,在分配近百十年内新飞升的神仙差遣时,特特挑了我们这样一群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实力低微的送去,正是为了不遗余力地给垂拱仙帝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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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垂拱仙帝,简直满足了我对神仙的所有想像,真个儿无一处不完美——容颜如玉石雕琢而成,没有一丝瑕疵,眉直鼻挺,骨秀神清。漆黑如墨的长发一半用金簪玉冠束起,一半流泻在肩头,轻袍胜雪,缓袖如云。
当手下的灵君禀告给垂拱仙帝我们抵达的消息时,垂拱仙帝眉目不动,安然如故,手持一卷书,只道:“北境不养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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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并不真的在乎,盖因我相对了解天庭现状,从未放弃过重返人间的想法。听说,在登仙台的中心线上,分隔人间和天界的结界处于最微弱状态,打破这层隐形的隔膜,我就能回到人间的世界。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趁着夜色掩护,我潜入登仙台,右手握拳猛击结界,结界却不见半分松动。我不禁加大了力气,不停重复一个动作……不知过了多久,使尽全身力气,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我狼狈地一头栽倒在尘土里,重重地喘息。
宽长衣摆垂落在我眼前,边缘还露出黄金靴,不沾染一点尘埃。我听见了垂拱仙帝的声音:“你要想看见你的父母亲人,无它,这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往后退,自愿舍弃一身修为与神位,以燃烧生命为代价,换来短短的几刻钟相聚;另一条路是朝前走,当你强大到移山倒海的时候,就能打开通往人间的大门。”我明白他的意思:除了变强这一条路我没有选择。
垂拱仙帝袍袖一挥,幻化出一面水镜,让画面纤毫毕现。镜中显现出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父亲依旧表情严肃,柔和的月光映照着母亲苍老的面庞。
我久久凝视,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不敢触碰梦幻般的景象。
血流披面,我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水镜,微微笑了。
从来不知道“服输”二字怎么写的我,就此主动摒弃了华冠丽服,穿上了千年玄铁制成的盔甲,抛下了笔墨纸砚,拿起了刀剑,追随垂拱仙帝,悍不畏死拼杀在战场的第一线。
衣裳被血和汗浸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旧伤叠新伤,好不容易闭上眼,感觉离睁开眼睛也就是一瞬间。在我此前短暂的二十多年人生中,从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但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此地没有那么多讲究,垂拱仙帝和众将士同甘共苦,大伙儿常常围坐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毫不顾忌地大声谈笑。他对属下默默关怀,虽不爱多言,但善于聆听。
只觉天地浩大,视野广阔,肩上担责任,胸中有豪情。
*
朔风凛冽,飞沙走石。最后检查一遍武器与铠甲,我背好弓箭,拉下面罩,翻身上马。
“天地相震荡,回薄不知穷。
人物禀常格,有始必有终。”
黑首白身的天马形体矫健灵动,肩生羽翼,载着我冲入敌军阵营,
“年时俯仰过,功名宜速崇。
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
浑厚的仙元力激荡而开,犹如无人之境,我反手取弓,抽出银箭,瞄准。我的手指一松,只听“嗖”的一声,寒光一闪,挟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就瓦解敌方阵形:
“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
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
七八名妖魔冲到近前,马被砍伤腿,我干脆弃马攻杀,拔出长刀,一个旋身踢将对手踹翻在地。
“慷慨成素霓,啸咤起清风。
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
突然有妖魔出手偷袭,我翻转手腕发力,完美预判敌人走位直接挑飞——
“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
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注3)”
妖魔先出一爪,被我格挡住后,就势按住左前爪。我快速飞跃至腾空而起,抡起大刀当头劈下人头落地……
随着我一手组建的玄珉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我本人也渐渐荣升为垂拱仙帝的左膀右臂,“玄珉元帅”的名头越发响亮,“醉墨仙君”的雅号倒是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我猜到这件事的背后必定有垂拱仙帝的推波助澜,他想要彻底洗去中央天帝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只我也不在乎。
我就是我,关键不在于一个称谓。
*
每个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我也会累。
那些个难以成眠的日子里,双手枕在脑后,出神地凝望着帐顶上如水的月光,我总是会想起儿时,母亲坐在庭院一角的梧桐树下纳凉,手中团扇轻摇,念诗给我听:“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注4)……”
征战之余的闲暇,助我飞升的那幅画经过几番祭炼,被打造成了我的本命仙器,没有什么攻击力,却能大大加快修行的速度,祛病疗伤。
画中人的眉眼,与垂拱仙帝足有八|九分相似。
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提出了人生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就连我也说不清,究竟是因为我先爱上了垂拱仙帝,所以这幅画像在反反复复的描补和填充中,逐渐靠拢我心上人的样子;还是因为他完美贴合了画中人的眉眼风姿,才使我一眼沦陷,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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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相爱的人毋需多言,只要一个眼神触碰,彼此心意了然于胸。
我喜欢他。无法隐藏。
军中高级将领聚众商讨军务,在沙盘上指点江山,我盯着垂拱仙帝的侧颜发起了呆
人群散尽后,我依然陷入在那种沉醉的氛围中,久久不能回神。垂拱仙帝眉目端华,容颜似冰雪铸就,他轻声问:“你心悦孤?”
我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半晌挑眉懒懒一笑,放松地向后倚进宣软的靠背垫里,拉长声线戏谑道:“君上以为呢?”
我看他一言不发,长睫微垂,似乎遇到了什么亘古难题,干脆掏出随身携带的错金小刀,慢条斯理地削起了人参果,顺带欣赏这人世间难寻的美色。
刚刚削好皮塞进嘴里“咔嚓”啃了一口,舌尖还没尝到味,面前忽然覆盖下来一片阴影,手腕被人力道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攥住推开,唇上传来微凉柔软的触感——
他猝然倾身低头,吻住了我。
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原来,他身上的香是冷的,怀抱却是暖的。
我们就这样偷偷摸摸、磕磕绊绊地谈起了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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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 / 陪侍御叔华登楼歌
作者:李白唐代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注2:《淮南子·天文篇》中关于四方天帝的记载
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太皞即伏羲,规是圆规)
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朱明(注:旧说云祝融),执衡而治夏;(炎帝又称火德之帝,衡是秤杆)
中央土也,其帝黄帝,其佐后土,执绳而制四方;(后土是幽冥世界的统治者,黄帝统管四方)
西方金也,其帝少昊,其佐蓐收,执矩而治秋;(矩是曲尺,蓐收主管刑罚)
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执权而治冬。(玄冥在《山海经》中称海神禺强或禺京,权是秤锤)
注3:壮士篇
作者:张华魏晋
天地相震荡,回薄不知穷。
人物禀常格,有始必有终。
年时俯仰过,功名宜速崇。
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
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
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
慷慨成素霓,啸咤起清风。
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
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
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
注4:秋夕
作者:杜牧唐代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