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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3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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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热火朝天,又竞争力十足的对台戏,在大梁城真是难以看到。
对大梁城来说,比起戏码新奇,更重要的是气氛稳定。在教坊司的筛选下,京兆府的严格控制下,大梁城里的热门戏班都是错开演艺,戏码也都是一些平和团圆的戏。
这次四海商会和万胜班对台,都拿出了吸引人的本事,戏票已经卖到了五天以后。四海商会那吊人胃口的金镯子,一度占据了对台戏话题,根本没有人提到戏本身。
可今天晚上一开锣,大梁城的百姓就目瞪口呆了。
这这这……这是可以演的吗?
看戏这么多年,也是看了不少名场面了,可谁见过在戏台上这样露肩露腿的?更何况这戏也没什么剧情,一多半的时间都是貂蝉跟吕布勾搭的那档子事,戏伶的动作和唱词都甜腻酥麻,就明晃晃地告诉大家,他们正在做什么,做到哪一步,感受如何……
有带孩子来的,当场就领着孩子逃出去了。有些人比较严肃正经,也摇摇头出去了。渐渐这戏台前聚集了不少无赖青年,吹口哨,打岔子,一整个场子都闹翻了。
与此同时,在旧城隍庙的老戏台下,梨园同道、围观百姓,都在静静地仰头看台上祢衡击鼓作歌:“正好俺借来打落,又合着鸣鼓攻他。俺这骂,一句句锋错飞剑戟,俺这鼓,一声声霹雳卷风沙。”
戏是老戏,在此时唱出更显得多了几分不屈的感觉,在场观者也都心知肚明这戏词明里说曹操,暗里却说的是四海商会背后的官员,打着文教的旗号,嘴里说大戏乐舞的好,实际上却要用这些卑劣方式来堵着民间的嘴,不许大家唱戏,好让他们心安理得戴着乌纱自家陶醉。
对黄显来说,这一出戏算是看家的基本功。这么久不曾开嗓,从那风风光光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到这憋憋屈屈寄人篱下的狂鼓史,这其中落差,仿佛和他近期经历对照着,让他心中更多几分感慨,演起来更是通顺。
这城隍庙老戏台周围很宽敞,他方才演戏之时往台下扫一眼,就能见到不少梨园同道,乡亲街坊,都认真地望着台上,进入了戏中。他也看见丹小瑜带着教坊司的师弟师妹们,一直看着他呢。
众人的支持,让他演到后半程,心境又变了变。
在戏中也有阴司判官、乐舞女使等角色围绕着祢衡的魂魄,支持他此番的作为。以往黄显演到这里,总是觉得这不过是编戏之人为了此戏能安全出演,才这样假托鬼神,绕上一圈虚的,没什么意思。可今日才知,只有众位同道和百姓支持抬起来的狂悖之举,才算得上名留青史的壮举。
鼓点歇息,天帝见召,曹操被阴司收押,而祢衡将要飞升仙宫,好一个善恶终有报,令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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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隍庙戏台后面有间空屋,作为万胜班放置盔箱器具,下台修整的所在。于是万胜班提早在走廊上搭了帐子,戏伶从台上下来,可以被帐子遮蔽着走回屋里。
丹小瑜站在屋门口,看着没有动静的走廊那头。
曲折回廊和厚重布幔遮挡着视线,她只能看到眼前那一小段的路。按说黄显应该早就出现在视线中,而现在他走板许久,迟迟不到,不由得让她心里有些焦躁,抬步顺着走廊寻了过去。
黄显在半路上停下了,倚着柱子歪在廊下的栏杆处,坐着歇息。墨笔和胭脂勾勒下的眉眼,比平时看着多了几分俊俏精神。他一反往日下戏时那种轻松的模样,显得很疲惫,脖颈处湿淋淋的,汗水顺着筋往领子里灌着,一身黑衣也差不多湿透了,紧紧贴着肩背。
演击鼓骂曹,下戏绝不该是这个模样,倒比闹天宫还消耗呢?
“袁宝!”
丹小瑜情知道他肯定不对劲,加快脚步向他那边赶去。黄显抬起眼睛,神情惊讶,还没来得及说句什么,丹小瑜已经到了跟前。
好么,这一下就确认了,一股子膏药的气味,又苦又腻。这味道是戏伶和舞伶们再熟悉不过的传统跌打膏子,刚学艺的时候,谁不是带着这一身气味在刻苦练习呢?
“你怎么了?”丹小瑜虽是问话,态度却十足肯定的。
黄显心知道她发现了,仍然企图蒙混过关:“啊?什么?”
丹小瑜直接道破:“你方才唱词之中,我听得出来气息有些虚浮,而你的鼓点也没有打实,我听着是用力讨巧,两虚一实——你傻了?伤了胳膊还非要击鼓?”
黄显也瞒不住,低头避开她直视的眼睛。
丹小瑜气不打一处来,不暇思索就训他:“若你勉强把这对台戏演下去,以后或许再也无法登台了!这个道理,你岂会不明白?”
这还是曾经她倒仓的时节,母亲劝过她的话。
只是她心里也明白,对台戏一旦开启,就不能临阵脱逃。即使对方卑鄙,处事毫不体面,可是戏终究是演给台下百姓看的,是非公道,人人心里都有着一杆秤呢!
她上前伸手:“走,先回后台再计较。”
黄显心虚的时候就格外听话,伸出左手来让丹小瑜扶着,虽说尽量不把重量压在她身上,但丹小瑜也感觉得到,他这底盘有些飘,只怕是腿上也有些不好。
丹小瑜面上没有再提,心里却转个不停:“四海商会这些无法无天的东西,即便是要夺人饭碗,把对家赶出大梁城就行了,何必这样子下死手重伤别人手脚?难道他们就真的没有一点软肋,没有一点顾忌?”
忽听得黄显在她耳边不远处,小心翼翼地解释:“这次对台,前三天的票都售出去了,必定得开锣的。我先把这三天演完……”
丹小瑜也一下子泄了气。
她这豪气包场,大手一挥买断了前三天的戏码,本来是打算让街坊邻居、教坊弟子、梨园同道一起来捧场看戏的,没想到却给黄显带来了负担。
两人就这么完全不敢再看对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各自心虚,搀扶着到了后台。
司巧见了这阵势,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哎哟这可怎么行?快,快坐下!”
丹小瑜就看着他把黄显的袖子小心推了上去,露出胳膊上紧紧绑着的布条。布条上的结又漂亮又结实,是上台之前司巧亲自绑的,这会也得他来拆。
他那双苦练过彩门百戏的手,灵巧程度别说在万胜班,就是在大梁城里也很难找出旗鼓相当的。十指轻快翻飞,一眨眼将那条肿胀的胳膊放了出来。
丹小瑜方才早就看出他的异样,当然也早有准备:“蓬郎。”
教坊司最巧的手,便是这位,教坊司常驻的跌打大夫杜蓬郎。他和教坊妆师杜若娘是姐弟两个,都在太医署学艺,入教坊司后,两人的技艺分出了偏重,多年供职下来都是极受人信赖的。
幸好丹小瑜今天带了一大圈子人来看戏,杜蓬郞正在其中。否则,以黄显这不顾安危,非要带伤演戏的劲头,只怕伤处恶化,神仙难救了。
杜蓬郞望着黄显的胳膊,神色凝重:“这样绑起来,虽然一时觉得疼痛减轻了,但是并非向好,而是血行不畅,筋骨麻木所致。黄老板可别再这么做了,你这胳膊本来已经淤肿,若经常这样缠起来,就更难痊愈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上手去轻轻触碰。黄显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药膏已经糊满胳膊,都看不出本来什么颜色了,杜蓬郞却每次都能找准最痛的关窍,轻轻一捏,简直痛彻心扉。
龇牙咧嘴之间,他看到司巧搬来给他垫着胳膊的桌子,是一张旧的棋桌,顿时又笑:“小瑜姑娘可真是大方,看了我的击鼓骂曹,转头就给我演刮骨疗毒啊!”
丹小瑜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下了台,你跟关二爷的共同点只剩‘男的’,真好意思呢,往自己脸上贴金。”全然不是方才私下相处时候,眼光盈盈,盛满心痛和关怀的样子了。
恰好有几个年纪小的舞伶,看起来才十四五岁,围着正在看热闹,听得这话就怯生生地辩驳:“丹司使,黄老板是为了保护我们才受伤的。”
原来,在黄显下了战书后不久,四海商会自己不出面,却频频地使唤一些地头蛇小痞子等人,来到万胜班的营地闹事。有时候趁人不备偷首饰细软,有时候堵着落单游伶吓唬,万胜班防不胜防,跟他们吵了起来。这下正中那些痞子的下怀,于是抄起早就备好的棍棒动了手。
四海商会实现嘱咐过,让他们来闹事,主要就是破坏万胜班的心气,他们也是做这些脏活惯了的,专找女伶和童伶,挑软柿子捏,搞得万胜班营地哭声一片。
黄显和司巧本来对地头蛇也有顾忌,这下师出有名,带着身手不错的伙伴,抄起盔箱里面的兵器,把地痞们狠狠教训了一通。只是在打斗的时候,为了保护班子里的人,挨了地痞几棒子。
一开始黄显还逞英雄,结果渐渐地发现胳膊酸沉,抬不起来,腿上好像也受了暗伤。他不想追究这到底是冲着他来的,还是无意为之的,总之四海商会越是猖狂,他就越要硬挺住。
若是万胜班首当其冲地倒下去,那接下来被针对的中小戏班和江湖游伶们,更没有能力面对这样的手段了。他不但要保护万胜班的弱者,也想尽量庇护着同道之中更多的弱者。
同为一大班子人的主心骨,丹小瑜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做法。
而且,在四海商会层出不穷的手段上,在官商勾结的背景下,她都不能再独善起身,而是要拿出教坊司的尊严,和万胜班一起对抗四海商会,庇护梨园同道了。
“蓬郎,这边交给你。巧哥儿,你随我来。”
她下定的决心,谁也没法更改,黄显觉察得不对,想要喊住她问一声她打算怎么做,只是她走得风风火火,一转眼就消失在走廊转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