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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3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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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的时候,又是这个天气,下雨只是一阵来,一阵走,绝不会像今年这样绵延。
或许是因为城外梁河里的龙王都看不下去这个局面了,索性行云布雨,一口气下了四五天也不曾放晴。码头上和勾栏外的小戏台都有草台戏班冒雨演艺,效果也不如那些个在码头茶馆说书的。
这雨呀,把人的心气儿都下得散了。
可是偏偏就有些人,或许是小人得志,或许是无利不起早,顶风冒雨,打着伞也要来滋事。
那穷酸邓子皎,踮起脚来都没有桌子高,一蹚泥水,又从地面往下陷进去了半截。如是这般,还没有浇灭他那幸灾乐祸的神情,巴巴地打着伞跑来万胜班的营地门口,探头探脑。
黄显听说这人,一开始没有在意。又听到,原来就是他勾出焦倩的话来,后来花间小钞上就多了那么一篇挑拨离间的文章,也只是皱了皱眉头。等到再听说这人姓邓,立刻站起身来:“把他弄来!”
邓允修,邓子皎。
万胜班才进京几天?这两个相同姓氏、相同卑劣的人都来围着万胜班做文章,其中说不得有些关联,他要好好问上一问。
邓子皎可是有备而来,迎着万胜班众人的怒目而视,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理直气壮地开口:“黄老板,听说你愿意谈谈了?”
黄显冷哼一声,诈他一句:“你给点诚意?不然我怎么知道值不值得谈?”
邓子皎早就算好了:“这个嘛,我三叔说了,既然你们开了《闹天宫》,这戏也不是不能演,看在你们刚进京没有家底的份上,这授权银子可以折半,只是要加些东西在里面。”
“加什么?”
“加四海商会的主张、业务、对戏班的鼎力支持,还有在梨园的泰斗地位。”
“简直是疯子发梦!”黄显气笑了,“何况这些东西,跟戏里的事情都不搭调,怎么可能加到《闹天宫》里去?”
邓子皎摇头晃脑,看起来很有准备:“你们演戏的,不是常常加一些现挂逗乐儿吗,怎么,闲话可以加,正经事情不能加?我还真告诉你,今天是因为你们万胜班入了四海商会的眼,我三叔才请我来做个说客,给你们几分面子。否则嘛,呵呵,明天一早,花间小钞上就会白纸黑字印上你们的斑斑劣迹,好叫大梁城百姓都唾弃你们草台班子干过的脏事。”
“那你倒是说说,我们有什么脏事?”黄显觉得自己行得正坐得端。
没料想邓子皎这一张嘴,就是直接冲着好几代人来的:“黄老板,你们家的事情也不是秘密吧?你爹是教坊司的逃伶,是德胜班袁家的赘婿,你受了袁大掌柜袁辰星和草台状元文凤英这二老的衣钵,本来应该沿用袁姓继承德胜班,却迫不及待地自立门户,改姓还宗。这勾当我都给你说出来,你确认你受得住千夫所指吗?”
黄显额角筋都在跳,极力忍了忍,才压下怒气。
好家伙,他算是知道焦倩这傻子是怎么栽的了。
这里面说的每一件都是事实,但是就这样单纯组合在一起,每一件事背后都隐去了发生的时间和真正的来由。仅仅按照这些故事来看,他们黄氏父子既没有担当,也没有信誉,一大一小,活生生两头白眼狼啊!
梨园弟子讲究做戏先做人,这东西要是真被他发出去了,万胜班这一大家子,才是真的全完了。
不过好在,邓子皎有他擅长的笔杆子,黄显也有他擅长的好嗓子。
黄显冷笑一声:“我看四海商会想要统管梨园,却不懂梨园。我们梨园自己的事情,有自己的解决方式。”
邓子皎问:“你想怎么解决?”
黄显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步步逼近,道:“四海商会不是已经压服了大梁城里的几个老牌戏班子吗?我就通过你这个‘小登’,放话给那个‘老登’——我万胜班黄显,不服金银权势,只服戏台上能赢我的人。想要我低头,叫他凑一班最扎手的点子,咱们打、对、台。”
邓子皎吞吞口水,连连往后退。
黄显这又高又壮的,一伸手或许能像拎小鸡子似的,把他抡起来。要是他背后没有邓允修撑腰,他才不敢直接跑到黄显这样的人面前,大放厥词呢。此时是又失了气势,又后悔,话也说不清楚了,只会虚张声势,跳起来重复:“你等着!你……你等着!”
万胜班里,在黄显帐篷内外围观的艺伶们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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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教坊司。
“师姐,四海商会和万胜班的对台戏,戏码定下来了!”
丹小瑜听得打听消息的弟子说,立刻迎出来问:“定了什么?”
“都是三国戏!四海商会演《凤仪亭》,万胜班演《击鼓骂曹》。”
丹小瑜听了就笑:“亏他想得出来,击鼓骂曹,好好好。他在哪儿演?在哪儿售票?咱们好歹包几场,就用我的私房钱,给他撑上几个满场,请咱们教坊司的姐妹兄弟,坊市里的邻居,梨园同道朋友,都去看看!”
那弟子却沉了脸,有些愤怒地答道:“师姐,四海商会勾结了礼部、户部和京兆尹衙门,不许万胜班在勾栏直接对台,也不许大梁城里的园子、店堂租台给万胜班,如今万胜班连戏台都没有了!”
“这也太过分了!输不起啊!”教坊司众人听了,都嚷了起来。
“大伙儿别急!再想想!”丹小瑜揉了揉额角,“大梁城里能当戏台的所在,不止这些地方,大伙想想,有什么地方可用的,咱们一起拿个主意,也好给万胜班参详。”
众人凑在一起,倒是想了几个地方出来,只是有的太偏僻,有的太破旧,有的场地不够大,都不太合适。
正说的时候,忽然门口传来铃铛声。
教坊司众人看去,只见是司巧牵着一头小黑驴子,驴子上坐着司悠,兄妹两个脸上都没什么为难神色,来了也是笑嘻嘻地打招呼。
司悠跳下小驴的背来,跑过来叫了声:“小瑜姐姐!”
丹小瑜便问:“你们怎么样?找到戏台了吗?”
司巧走过来道:“丹司使不必担心,我们找到了老城隍庙。”
“对呀!”教坊司中也有人想了起来,“老城隍庙里的戏台是石头砌的,铺个毡子就能使得,结实着呢!台子宽敞,院落也又大又方正,是个好去处!”
万胜班是外来的,能找到这个最合适的场地,一定是得到了梨园同道的帮助。
丹小瑜直接提着钱袋塞给司悠:“悠悠,我要包你们三天整场!只是,你先不要对黄显说,免得他以为我是看不起他。”
司悠捏着钱袋点头。
这个时候,她知道不必矫情地客套。自从万胜班和四海商会叫板,要打对台以来,大梁城各家戏班、江湖游伶都为之一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人的出人。
万胜班不愿轻飘飘地口头感谢,只愿拿出好看的戏,显出本事给大家看看,对得起大家这样的信任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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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大梁城勾栏的外围区域,有人正在高声叫喊。
“来瞧瞧,来看看,赤金十足,沉甸甸的大手镯,只要买戏票,就有机会得!”
百姓围观,只觉得好笑:“真是笑话,戏票才几个钱,赤金的镯子要多少钱?我们哪有这个福气买戏票送金镯?”
叫喊之人显然早准备好了万全的说辞:“诶,这您可就不知道了——各位客官你听分明,今日里好事到门庭!十文铜钱儿你能看戏,看戏就看咱的《凤仪亭》,买了戏票你抽个签儿,更有金镯么等你赢!”
看他这身彩衣,一手举起金镯子,一手叮叮当当打起了梨花响片,显然也是一个曲艺伶人。周围百姓几天没看到什么像样的演艺,听他这动静就知道有点东西,纷纷围拢过来。
他身边的女孩子随着他的节奏,咚咚地敲起了鼓。
那曲词艺伶嘴皮子滑溜,脸上笑嘻嘻地踏着鼓点,在人群面前游走:“十文钱,看场戏,买不了屋来买不了地!十文钱,撞机缘,看戏抽彩两相全!足金镯,沉甸甸,真金哪怕你火来炼!今天买票么今天赚,抽着金镯么赛神仙!”
人群中就有好事的:“真能抽着?”
曲词艺伶即兴编词答复:“小纸条,箱子里装,一个金镯响叮当。金镯写在那纸条上,摸起来一看见真章。这位客官你往前站,你相貌堂堂真不凡,财运高照你运气全,金镯能往你手里钻。摸个金镯,你得金镯,你拿了回家见老婆,老婆一见笑呵呵,今天吃饭你能上桌!”
百姓起哄,大笑起来,前边这人有些害臊:“那,那我抽一把。”
旁边四海商会有专人收钱,当着众人的面展开一个写有“金镯”字样的纸条,放进了箱子。众人亲眼所见,都觉得这还有假?纷纷盯着那个买了第一张戏票的人,既想让他一下子抽中,又想让他落空,好轮着自己。
第一个尝试的人,当然是抽不中的人。
围观百姓看得手痒痒,也纷纷买了戏票上前抽奖,只可惜票卖出不少,金镯是谁也没抽到。
其实,像这种当面放纸条进箱子的把戏,若是司巧黄显他们在场,一眼就看得出是一种极为简单的彩门千术。箱子里从始至终全是空纸条,写着金镯字样的纸条,看似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放进去了,实则早就被放的人回收。
再高阶一些的话,就可以找几个托儿来控制这个局,让四海商会选好的人去“摸到”金镯。这样一来,所有的人都不觉得是骗人,倒觉得是自己没有这个偏财运。
这一套本事,说穿了并没有什么高级的。
教坊司众人为表示和万胜班修好,都坚决不去摸奖。丹小瑜知道了,嗤笑一声:“你们以为黄显不用这种勾当,是因为他的品格操守?”
“当然啦!”
“当然什么?”丹小瑜吹了吹刚染的指甲,“不过是他万胜班穷得叮当响,拿不出本钱去打金镯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