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3、逃,还是不逃 ...
-
大学官死了不到一年,眼下的时间算不上敏感,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叶三都不认为自己有必死的理由。
他站在湖泊边,半人高的芦苇包围着他,随着风向两边摇展,发出啪啪的声响。
在土坡之后,那些大大小小的帐篷被收拢起来,堆叠着放在木车板上,部落里仅有的一头老牛艰难搬运者部落里最为贵重的东西,缓缓向东方行走。
女人和孩子跟在牛车后面,几个孩子怀里抱着雪白羊羔,生怕它们跑丢。在之前的狼灾里,大部分羊和牛被叼走,他们今年秋冬的日子会很难熬。
一些年长的妇女想到今冬的风雪,忍不住垂下泪来,她们站在老族长身后想要说些什么,旋即被自己的男人一把拽走。
苍老的族长跪倒在草地里,神情却从未有过地从容宁静。
他活了几十年,害怕过,也畏惧过。但在这一天一夜的相处里,他感受到了血瀚海那些大人们最为仁慈的情怀。
长生天的恩泽照耀这片大地,然而这片草原上,有几个人能够亲眼见到大人们的真容?
在这片海子边,他见到了,也感受过大人的仁慈与恩义,因此哪怕前路未知,他也不会再畏惧世间任何东西。
老族长虔诚地叩首拜倒,草原里的春天盛开一些细细的小野花,在他的身边轻轻摇晃。
云清站在野草里,他伸出右手,指向遥远的东方。
他没有再开口说话,可这片部落里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他的心意。
这片水草丰美的地方已经不再安全,失去了牛羊的部落很容易消失在铁蹄下。倘若昭武的狼群再袭击一次,死去的将会是部落里最弱小的女人和孩子。
老人恭敬地以额触地,喃喃地念出一长串祈文,来自血瀚海的大人让他们去东边,那么他们就收起行囊,往遥远的东边行走。
离开这片海子,去东边的草原,跨过湖泊和溪流,去云中三地。
那片被大翊辟为互市之地的大片原野,没有人敢冒着触犯大翊铁骑的风险,去攻打那块地方。
太阳渐渐往西边垂落,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拖得极长,伴随着牛车吱哑响声,整个部落的人都缓缓向东边走。
远远地,有孩子们呼喊的声音,在草原苍劲凉风中抿成一线,悠悠荡荡向远处飘去。
整片草海上,只留下一顶灰白色的帐篷,那是老族长的帐篷,他在临走之前,将自己唯一的礼物奉献给长生天的大人们。
夕阳西下,于天边浮现一层嫣红的血色,将帐篷都照耀得发红。
云清站在帐篷旁边,夕阳余晖照在黑袍上,在风里轻轻飞舞。
叶三提着刀,拨开身前的野草,从湖边走了过来。他走得并不快,身后的李见青不紧不慢跟在几米开外的地方。
他走过草海,路过帐篷,最后在帐篷附近停下脚步,问道:“逃不逃?”
大部分时候,他们两个讨论的都是很简单的问题,比如吃什么,比如去哪儿,比如现在,叶三问他,逃还是不逃。
死了几个清虚宗的修士,如果不出意外,会来更多清虚宗的修士。虽然叶三并不明白这道杀意从何而来,但是他很清楚这片草原的危险。
他也很清楚,清虚宗的人遇上魔宗掌教,会爆发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血战。
云清依旧站在帐篷边,他看着脚边野草,摇头道:“我不能逃。”
草原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道路,所以野花遍地都是。他随手掐了一朵刚冒头的花骨朵,几下就揉碎了。
草汁有一股清新微苦的味道,云清轻轻闻了闻,道:“我既然背负着这个名号,代表的就是长生天的意志。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可以逃跑,但是作为草原生民的信仰,魔宗掌教不能逃。”
叶三想了想,不再劝说。从那年冬天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劝说的立场。
所以他站在风里,朝背后摆了摆手,道:“告辞。”
云清点了点头,念道:“白耶太。”说完这三个字,他抱着双手解释道:“再见的意思,再见。”
火红的落日缓缓往山下沉,叶三没有再说话,他用刀挥开身前有些碍事的野草,往东边行走。
脚步踏碎地上细小的石块,身边没有马匹,两条腿走起路来有些麻烦。
叶三很怀念自己的黑马,不知道大萨满会不会好好照顾它。
恼人的野草不时刮擦着衣服,走起来就更加费劲。草原上的风尘并不比西北少,风呼呼地吹过头顶,叶三终于忍不住将斗笠戴上,勉强遮住一点风沙。
离那片水泽越来越远,水汽变淡,风沙变大,矮树也渐渐变多。
他们走了一个多时辰后,夕阳终于要掉不掉地坠落到群山之间,火红的烈云吞噬着黯淡夜空,挣扎出最后一点暮色。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有人,在等他。
旷野里的矮树下,坐着一个男人。编成辫子的半头黑发,左右两边剃光的脑勺,还有显得有些过厚的皮衣。
走到这里的时候,风沙奇异搬地变小,哪怕是李见青,都能够清楚看见这个男人的样貌。
由于外形特征太过明显,他很清晰地在叶三耳边报出那个男人的名字,“阿骨打。”
作为昭武蛮王身边最为强大的近卫,他沿用了昭武开国君王的姓名。而作为魔宗里少见的四境修士,他自然也有使用这个名字的资格。
哪怕这样远的距离,叶三也能够清晰感受到男人身上强横气息,受到这股力量的影响,周围的风沙缓缓落在叶片上,再也无法腾空飞起。
他不仅闻道了那股气息,也闻到了混合着羊膻味儿的血腥气,在残照的夕阳下,男人光秃秃的脑勺都被染上一层血色。
叶三提着刀,站在风里。
虽然来的不是清虚宗的修士,这让他多少有些意外,但魔宗的人想要杀他,这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只不过……身为魔宗的修士,他不可能感受不到掌教的气息。
叶三忽然笑了起来,看向矮树道:“你不去找你家掌教大人?”
阿骨打看着他说道:“身为掌教大人,却私自放走道宗修士。蛮王说得没有错,掌教已经离开太久,久到连怎么处理两派恩怨都忘记了。”
叶三尝试着商量道:“何必非要喊打喊杀,你家掌教都没有动手,你在他眼皮子底下砍我,多伤你家大人的面子。”
阿骨打说道:“李长空的留给圣教的屈辱至今刻在漠北草原上,掌教大人可以忘记私仇,我不能忘记年年来草原猎魔的道宗。”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掌教已经不是当年的掌教,在来之前,我并不认同蛮王的做法,但是看到你之后,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一个不顾两派恩怨的掌教,一个没有回复力量的掌教,一个不能让辰星归位的掌教,我必须来一趟。”
“来杀我?”
“先杀你,再请掌教归天,草原需要一个真正强大的君王,而不是一个私心过盛的掌教。”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慢慢朝叶三走来。
叶连连摇头道:“你不如先去请你家掌教归天,否则先与我打一场,难免精力受损,到时候哪里保得了万无一失?”
他说得诚恳而坦荡,眼神干净而精悍,让人几乎忘记他说出的话是多么无耻。
阿骨打愣了一愣,蹙眉道:“大翊的修士果然还是这样软骨头。”
叶三笑了笑,说道:“性命总比面子重要一些。”
阿骨打也笑了笑,说道:“请。”
话音刚落,他抬起手掌。手掌里卧着一柄嵌满宝石的弯刀,非常华美。
比宝石更华美的,是刀刃上散发出的万道锋利光芒。
每一道光芒都笔直地漂浮在天地里,是光,更是刀。
天地里,有风起。风吹得野草折腰,树叶婆娑,然而这样大的风里,却连一丝一毫的沙尘都没有。
叶三站在清澈的风里,衣襟微微摇动,那些光线从空中照耀下来,触及到草叶的一瞬间,就将草叶一劈两断。
草叶缓缓降落,半蹲在草海里的李见青猛地窜了出去,开始逃跑。无尽的草海遮掩了他的身形,他在野草里艰难逃跑,宛如野草里划开的波浪。
“你的同伴丢下你逃了。”阿骨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与此同时,一道光芒猛地从宝石上弹起,瞬间照亮了大片野草,笔直地朝李见青飞去。
强大的威压一瞬间袭来,空气撕裂的声响从耳边炸起。在修士面前,普通人的反抗毫无意义。
所以他直接跪倒在地,举起双手,朝地上扣头。
额头触碰到泥地的瞬间,那道光芒悬停在他的头顶,削落一大片黑发。
“削发易服,我听说对大翊的人来说是最大侮辱,可如今看来,在你们眼里,头发远比不上性命重要。”
“早知道这样软骨头,我就该一刀了结他。”叶三笑笑,举起了手里的长刀。
李见青的额头触碰着地面,祈求到饶恕的一瞬间,他的双瞳骤然明亮,仿佛有无尽火焰,在身体最深处燃烧。
他得活下去。
在方才刻意被拖长的时间里,他清清楚楚听见了叶先生的声音。那道声音无声地传递到他的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最不可能的猜想。
“为什么清虚宗和魔宗的人同时在追杀我?”
“魔宗的人想杀他们自己的大掌教,他们的底气究竟从哪里来?”
“为什么道宗此次前来猎魔的修士迟迟没有行动?他们来草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虽然这种猜想可能性很低,但是如果清虚宗和魔宗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合作,很多事情就有了解释。而一旦清虚宗和魔宗达成合作,他们的目的将远不止一个血瀚海。”
这种猜想非常荒诞,千百年来作为大翊护国圣教的清虚宗,不可能勾结外地引胡人入关。
但是……李见青无声地跪倒在地,作为一个暗卫,他并不需要猜想太多种可能性,只要将消息完完整整带回去。
数月之内,连攻草原八大部落,杜将军曾经有过疑问,昭武的倚仗究竟是什么。一旦昭武势头过于强盛,他面对的将不仅是一个草原,还有整个大翊的疑心。
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攻下了草原几大部落,并且要强势斩杀无数人信奉的魔宗掌教。
昭武的倚仗,究竟从哪里来?
两团火焰在李见青眼底熊熊燃烧,哪怕这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他也要活着将消息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