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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睡梦中,恍恍惚惚地走在秦家曲折往复的回廊上,红漆的柱子,绿漆的廊子,工笔细描出一丛丛一簇簇富丽的牡丹多刺的蔷薇孤傲的水仙,满眼皆是似锦的繁花,永开不败。
      回廊尽头是伸入水中的一座凉亭,唤作箐岛,亭中设有细竹的桌椅,若赶上下雨天坐在亭子里,衣衫浸染竹子的清香,有时两三天不散。那水也是有名儿的,叫作棠池,水面颇广,占了后园一半以上的面积,池水四周遍植树木花草。
      那水静平无波,偶尔泛起一丝涟漪,像被风吹皱了的薄纱,一层层荡开去……
      轻纱笼着的深处似有张模糊不清的脸,本来青天白日,车轮大的日头悬在头顶,却怎么也看不清……风荷心中焦急万分,想要看得清楚些……但水面晃一晃,什么都没了,依旧是静平无波,碧绿的水面上洒满耀眼的碎金子似的光影,一闪一闪的……倏忽又是在水边,还是极力地想要看清楚,却总被近水的垂柳挡住视线,一脉脉细长的叶子层层叠加地遮住,从偶尔透出的缝隙里看出去,仍是模糊不清的身影……同柳树的影子交相叠映在水面上……

      极目天边依稀有一两点淡白的流云……轻薄的一两缕云渐渐聚集,终于铺满了整个天空,淅淅沥沥落下雨来……

      开元二十年,刚进五月,便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空气潮湿而清凉,一举扫净了自春天以来的干燥。
      风荷整理好颖心随手堆放在书案上的书籍,又在铜香炉里放下马蹄香,扣好炉盖,看着丝丝缕缕的青烟从麒麟兽嘴里吐出来,氤氲的香气在周身散开,便掩好门到棠池去找颖心。
      颖心已经坐在棠池一个下午了,风荷请她回去,她不肯,硬拉着风荷也陪她在亭子里坐着,却又不说话,脸上有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风荷觉着诧异,也不敢说话,坐在对面看着她,颖心觉察了,连忙收敛气色,可片刻后那笑意还是不由自主地涌上来。
      两个人一直这样坐着,时间久了,风荷看出颖心有心事,想必是不欲与人言的,便起身到栏杆边去坐。
      银针似的雨丝落在水面上,画出一个个连绵不绝相连相套的涟漪,偶尔水中养的金鱼来水面上冒一串泡泡。风荷揉碎了小桌上的点心扔到水里,碧绿的水面上渐渐聚拢来一群小鱼,像一朵盛开的桔红色大花,一波一波的水纹荡得那花仿佛开在风里。
      风荷喂着鱼,依稀在脑海里的某一个角落,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这雨一直下到入夜时分还没停,待到阖府都点起灯,雨丝在昏黄的灯影里纷乱起来。吃过晚饭,小公子炜儿在秦夫人房里临帖,颖心和风荷陪在秦夫人身旁边做针线,边闲话些可有可无的家常。
      是一幅暖意融融的“雨夜闲语”图。
      烛台上插着红烛,烛花轻爆,灿灿地一亮,风荷正坐在灯下,烛光映得一张小小的瓜子脸莹润有光。
      秦夫人看着她,忽然若有所思地问:“风荷,小时候的事情,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风荷出乎意料地被问起这话,心头微微一颤,莫名有种要跌下去的恐慌,定了定神才答:“记得不多。”
      “你家里的亲戚,也一个不记得?”
      秦夫人这话问得奇怪,风荷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阿娘,您也真老实,那个杨昔一不过是信口一说而已!”
      “不会吧?”秦夫人想一想前日的情景,觉得那位杨公子虽然性情活泼,却也不像是轻浮浪荡之辈,笑道:“我看他不像信口胡说。”
      “阿娘,”颖心莞尔一笑,轻轻推一推秦夫人,“您不是阅人无数吗?怎么一句托词都看不出来?”
      秦夫人细想了一回,思忖出了其中关节,禁不住笑出声来,连连埋怨自己糊涂。
      风荷这才知道说的是前日同程家大公子立延同来的那位杨公子,那日开席后,风荷便退了出来,故而不曾听到他们说什么。
      想来不过一句闲话。
      无缘无故,竟松了口气,连明知道夫人笑的是什么意思,也没顾得上害羞。
      小时候的事不能说不记得,但记住的偏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记得熙来攘往的街道上挑担子的货郎卖的五颜六色的绣花线和胭脂水粉,记得家里廊檐下挂着盛干货的篮子,甚而有年春天邻家姐姐替她插在门楣上的一枝白色杏花都记得。
      正经事却一件不记得,父母是谁?家乡何处?一概是不知道。
      每每有人问起她总说记得不多,再问,多数时候便王顾左右而言他,人家揣测她是有难言之隐,时日久了,也不再提起。
      今日,若不是那位杨公子说了这话,秦夫人亦是不会再问的。
      杨公子是程立延的朋友。
      秦家新近因同原来的货栈闹翻了,便有相熟的老友介绍了程家,程家的货栈一贯是大公子立延打点,一来二去,秦员外同程立延颇为投缘,借着快到端午的由头,前日特地置办酒席请程立延过府小酌。
      程立延带朋友杨昔一一同赴宴。
      秦家世代从商,家风开明,对女子并无诸多限制,这日颖心亦是着男装陪宴。
      开席前,杨昔一一眼见到风荷便是一怔,偏巧程立延多嘴问他有什么事,杨昔一竟脱口而出说看着风荷眼熟。秦夫人最是爱这种无处不巧合的桥段,忍不住追问,杨昔一踟蹰半晌,说风荷倒像是舅舅家的一位表妹。
      不过是自悔失礼的托词罢了。
      “说起来,风荷离开原籍这些年,真有这么一门亲戚也说不定呢。”秦夫人不由感叹风荷的身世。
      “夫人说笑,哪有这么巧的事。”
      “都说是无巧不成书嘛,‘传奇’里比这个更巧的比比皆是。”
      三个人闲聊着,一直坐到二更天方睡。
      服侍颖心睡下,风荷躺在床榻上细想那位杨公子的容貌,依稀也是长身玉立风度翩翩,但印象始终模糊,眉目五官不甚清楚,下次再见恐怕并不认识。正模模糊糊想到此处,忽然心念一动——莫非,真是儿时故旧?
      这念头一起,惊得风荷出了一身冷汗,一夜不曾好睡。

      杨昔一亦是一夜不曾好睡。
      天际微露出鱼肚白时方朦胧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起身来到院子里,一夜细雨把天空洗得碧蓝。他站在阶前长长地吸了口气,空气清爽宜人,夹着淡淡的泥土芬芳。
      在这个清新的早晨,杨昔一的身体里充满着一种无可遏制的力量,脚下不由自主地想要动一动,于是在院子里胡乱跑了一阵。
      他停下来的时候,正停在院子当中的一蓬一人多高的棠梨前,昨天还是含羞待放的花蕾今日已经酣畅淋漓地怒放了,那无法用言辞形容的极致白色似乎要喷溅出来一般,仿佛一世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一刻。
      杨昔一叉腰站在那花儿前良久,似要从中看出些什么隐藏的眉目来,连有人进入院子也没听见,直到冷不防有个声音在身后轻轻地问了一句:“大郎起来了?”
      杨昔一回头见是母亲身边的丫鬟莺娘,知道是母亲叫他,并未答声,只是摆摆手让莺娘先回去,自己胡乱梳洗后连忙过去。
      母亲的院子里又是别一番景象,同他那里的清寂大不相同,这里总是热热闹闹的。
      杨家人丁单薄,父母膝下承欢的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又不似一般寒门小户全家老少挤在一处,雕梁画栋几重院落的深宅大院里统共只有三位主人。
      总是过于冷清的。
      因此母亲总在各处安排下诸多的下人,多添烟火气。
      其实杨昔一本性也爱热闹,只可恨跟在身边的人个个都好像是限制他自由行动的,闹得他日夜耳根不净,最后索性跟母亲大闹一场,从此不许人进他的院子,一个人独霸着一处有三间正房两间偏房的院落。
      两个丫鬟见他进来,连忙一左一右打起帘子,他低头在右侧一个穿着水红衣裙的丫鬟耳边问:“父亲回来了?”
      那丫鬟戏谑地笑一笑道:“都等着大郎吃粽子呢。”
      杨昔一正要说话,屋子里已传出母亲的声音:“昔儿,还不快进来?”
      杨昔一赶忙快步走进去,一明两暗的正房,当中正室无人,他挑起软缎撒银花寿字帘进入里间,父母都坐在东窗下的小榻上。
      父亲大约是刚下朝回来,已经换上了家常的布鞋,却还穿着朝服,夫妇二人相对闲话。杨昔一看见父亲,知道今天这个时辰才起身,挨一顿训是免不了的,于是头也不敢抬,恭敬上前行礼。父亲只微微颔首,并未抬眼看他,母亲已经站起来忙不迭地差人去拿粽子。
      杨昔一偷眼看父亲脸色还算柔和,便壮胆告假出去。
      父亲没说什么,母亲已经不满了:“大过节的,不在家好好跟我们吃饭,又到哪去?”
      “昨天同立延说好了,今天一起去游百病。”
      杨昔一话音甫落,便听见父亲极为不屑地哼了一声,杨昔一心里一乐——母亲会立刻帮他,一向是如此,只要父亲不高兴,母亲必会施以援手放他过去。
      杨夫人果然马上说:“咱们虽没这风俗,但总也不是坏事,就去吧。”
      杨万顷听见夫人这样说,虽面有愠容,却没再阻止。
      杨昔一立时要走,连粽子也不吃。杨夫人追到门边强把避邪的香囊挂在他衣襟上,又要将一把五色缕缠在他手腕上,杨昔一笑着从母亲手上夺了下来。杨夫人溺爱地看着儿子,无可无不可地随他去了。
      这样小孩子的把戏,杨昔一是很不屑的,这两年母亲也不十分强求了,反倒是父亲,总是硬要他戴上。手里攥着那把鲜艳的五色缕,杨昔一敏锐地觉察出父亲严厉的目光如尖钉般盯在他背上,他刻意微微俯身扶住母亲的肩膀说笑,那落在背心的目光却依然犀利。
      杨昔一冲母亲做了个鬼脸,用眼角向背后斜了斜,母亲嗔怪地瞪他,最后,他无可奈何地自己将那把五彩的丝线缠在手腕上。
      母亲又要差人驾车送他,惊得他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出了家门,杨昔一一路脚步轻快。
      因正是初五,街道上飘着一阵一阵的粽子香,合着衣襟上香囊里的药香,颇让人有了几分节日里的兴奋。出了靖安坊门向南走不几步,已经看得见兰陵坊的坊墙了,杨昔一不由脚步加快。
      日头已渐渐散出灼人的热度,烘烤着身侧的青砖坊墙,再反射回来笼罩全身上下,杨昔一身上有了微微的汗意。他伸出手在空中承接着那温暖的金色,脚下愈发轻快得似要飘起来。
      从靖安坊到兰陵坊,不消一刻便到了。
      来到程家大门外只见当街停着两三辆马车,正是程家的孩子们邀了各自的好友要出去“游百病”。
      “游百病”的习俗是贵州一带的,程夫人因未出阁前曾随着经商的父亲在云贵一带游历了两年,故此有这习惯,如今年深日久,也不是十分重视了。倒是程家的孩子们每年端午都呼朋引伴地到郊外去游逛,名曰是“游百病”,其实不过是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好结伴出游。
      杨昔一对这种南方蛮夷瘴疠地的习俗一样也是不屑的,只因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悸动,若不出门发散发散是要把他憋死的。
      程立延正在门口,他的几个弟弟妹妹从大门内叽叽喳喳地涌出来,见到杨昔一纷纷招呼杨兄。
      杨昔一草草同他们打招呼,拉过程立延来说话,众人只见他们两个来言去语说得热闹,却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小孩子们哪有耐心,一心早已经飞到城外去了,立延的小弟弟立川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死劲拖住立延往外拉,杨昔一无计,追在程立延背后问:“怎么样?你看行不行?”
      程立延应付着弟弟,于百忙之中抽身正色地回答:“不行!”
      杨昔一得了这回答显然有些失望,却也并不坚持,自嘲地笑了笑,上前去帮程立延照顾众人上车。
      一众人马终于吵吵嚷嚷地安顿好,马车顺着朱雀门大街一路向南直出明德门而去,车轻马快,不多时便出了城。
      一出城门,景致便与城内迥异,但见远山衔翠近柳含烟,脚下泥土湿柔松软,四野碧草如茵,星星点点的野花散落其间。
      车到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停稳,各人皆忙不迭地冲下车去,自寻去处,独留了程立延和杨昔一。
      杨昔一近依车马躺在草地上,程立延亦在不远处找了个小土坡坐着。
      灼热的日头晒在脸上,痒痒地似被无数微小柔软的羽毛扫过,四肢百骸亦涌进无数纤细的热流,铺满了每一寸肌肤,汩汩地在皮肤里奔涌。远天上的碧蓝亦仿佛是流动着的,深深浅浅的蓝此起彼伏地翻滚不停,裹挟着无数的遐思。

      杨昔一竟又睡着了。

      一个上午倏忽而过,回城的时候,因立晴的一位小伙伴住在怀远坊,他们便驾着车马绕了大半个长安城,从西边的延平门进城。这一绕耽搁了不少时间,进了延平城门,已经是申时三刻,人困马乏了。
      一路之上,杨昔一一直坐在车夫身旁,程立延知道他这两日心内不妥,只随他自便。送完人回去,杨昔一在长寿坊外令车夫勒马停车,程立延坐在车内,听见他让车夫停车,不能再不管了,很有几分不满地探出头来问道:“干什么?”
      一语未了,但见杨昔一已经跳下车去跑向街边,程立延顺着他去的方向一看,只见街边站着一位青衣少女,已经口道万福,在盈盈地施礼。
      正是风荷。
      程立延也跳下车去,风荷连忙又施一礼。
      “你一个人?”程立延别有怀抱,不禁脱口问。
      “是。”风荷明白程立延此问的缘由,因不便同他在此处提起颖心,故而主动解释,“我到西市去看布。”
      程立延不好再问,他虽不像杨昔一那样做事孟浪,但到底不舍就此打住,搜肠刮肚道:“我们今天出城去了,本来答应带炜儿去的,怕午时回不来,便没带他去。不知他可曾提起?”
      风荷摇头道:“并不曾提起,大约已经忘了吧。”
      一问一答之后,各自施礼道别。杨昔一见风荷手里挽着素净的碎花布包袱和一串茵绿的粽子,忽然心念微动,似有一股温暖的水流从心间漫过,荡得一颗心格外柔软。不自觉便把缠在手腕上的那把五色缕解了下来,低头对风荷道:“今天端午,这个送你,避邪的。”
      风荷本已欲转身离开,看到杨昔一递过来一把红黄蓝白黑五色丝线缠绕成的五色缕,一时手足无措地呆立在当地不知如何应对——这等物什岂是该送给陌生人的?
      日头竟是忽然之间近在眼前,明晃晃罩住整个人,奔腾的热气烘得风荷一张脸干热得没处躲藏。城墙布下的阴影就在脚边,一步之遥,却只能遮住一个鞋尖。
      杨昔一也窘住了,不敢抬头看风荷,可话已然出口,只得硬着头皮嗫嚅道:“我帮你系上吧。”
      风荷的头垂得更低了,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最终不得不伸出手。杨昔一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地碰在风荷的手腕上,似乎是过了许久,才勉强系好了。
      风荷松了一口气。
      但一颗心依旧是跳得蹦蹦作响。
      柔软的丝线紧贴在风荷的手腕上,时时刻刻提醒着风荷它的存在,一路走回去,心里颇有几分不自在。戴了几日,每每抬腕伸手便看见,终觉不妥,又恐人问,到底解下来扔进妆奁底才安心。

      过了端午,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到了六月底的几天,已经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毒日头晒得地上火烫,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也都打了蔫,整天不吹一丝风,人身上的三万六千个毛孔尽数被燠热堵死,心里便窝住一团缓缓燃着的火,一刻不停地烧着,烧得人寝食难安。
      亦兼之又近七月,风荷心中的烦躁不安比旁人更甚,那种烦闷令她迅速瘦下去,一张小脸越发小得让人心疼。这事风荷从不敢对旁人说起,说出来徒惹人疑心是撞了邪,况她自己也时时不免这样想。颖心也不知道她心里的这种难受,只说她是苦夏,偶尔她一时半刻有些什么疏失也不认真计较。
      风荷夜夜难以安睡,这日吃过午饭,正想躺一躺,偏偏程立延和杨昔一又来了。
      秦员外和秦夫人已经睡下了,上了年纪的人更因天气炎热懒怠动,下人回禀进去,不多时传话出来说失礼了,让颖心好好招待两位公子。
      程立延和杨昔一不过是后生小辈,近几日因生意上的瓜葛,来往甚勤,这也就不算是慢待,不过是熟不拘礼。
      颖心将他二人让进偏厅,落座后,吩咐丫鬟奉上冰屑香糯饮。程立延自知此时来访于礼貌上多有疏失,甫一落座即说明来意。原来是近日天气炎热为防火灾,程家在货栈里洒水,干活的人手脚毛躁,秦家存在货栈里的一大批落麻布上溅了水,脏了不少布匹。他怕布落色,不敢耽误,特地来问问。
      程立延同颖心说着生意上的事情,彼此心里都有几分说不出的愉悦,颖心女儿家的小心思,心里虽欢愉,面色上愈发淡然,没有谢程立延,反对杨昔一客气道“这样热的天气,劳烦杨兄跑来,颖心很真是过意不去呢。”
      “嗯?”杨昔一愣愣地看看颖心,并不曾听清她说什么。
      颖心看他心不在焉,恍然大悟,不自觉倒惹得自己红了脸,也就调转话头,吩咐小丫头去换新冰的香糯饮。
      程立延悄悄拉一拉杨昔一的衣袖,杨昔一才回过神来,可一颗心依然在腔子里翻滚搅扰得他六神失主。他自端午节后虽也同程立延来过几次秦家,可并没有再见到风荷,每次进得秦府来,想到风荷就在不远的地方,总不免生出几许缠绵之情。
      不想今日竟然出乎意外地见到了,只觉得心头一翻,有恍如隔世的感动。
      风荷站在颖心身边,穿着一身青玉色的衣裳,低挽双髻,眉如点翠,目似秋水,沉静得好似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想是苦夏的缘故吧?瘦了许多,愈发让人生出无限怜爱。
      小丫鬟端进茶盘来,风荷也上前帮忙。杨昔一看着她手脚利落地替换杯盏,心里忽觉有许多话要说似的,一个多月强压下来的诸多情丝一瞬间失了约束,放肆地在胸腔里奔涌,突突有声。
      风荷浑然不觉,只是在见到杨昔一的瞬间才想起了端午那天他送的五色缕,难免心头有一丝异样,却也没十分放在心上,不过走至近前时面色上略有几分不自在。
      替换上新的香糯饮,风荷轻轻向杨昔一福了福,又去替换程立延的杯子。
      杨昔一的眼睛随着她的身影移动,刻意去看她的手腕,纤细的手腕上干干净净,并没有那把五色缕。
      杨昔一的心里微微地颤了颤,想到风荷的身份,到底多有障碍。
      本来也就是些微的小事,几句话也就说完了,又闲坐了一刻,也不便再逗留,程立延和杨昔一只得起身告辞了。
      等程立延和杨昔一走了,风荷看着几个小丫头打扫了偏厅,关上门。一番折腾,已交申时,于是到厨房去找路大娘。路大娘是厨房里的厨娘,因儿子在东市有一爿卖肉的摊位,为了出去看儿子,她常揽些厨房里采买的事情上身,隔三差五地出府去。
      风荷从棠池边上一绕过去,走不几步已看见路大娘正在厨房门外的阴凉里择菜,还有厨房里的几个下人也围坐在一起,风荷走近几步,怯怯地喊了一声:“路大娘。”
      路大娘抬头看见是风荷,忙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菜叶子,笑着走过来。
      风荷等她走得近了,又向上迎了几步,屈身道了个万福。
      路大娘颇有几分怜爱地牵起风荷的手柔声道:“我已经跟柱子说好了,初二一早他给你送到坊口来,车也说定了。”
      风荷伸手递过去一把钱币,是十几枚崭新的开元通宝,路大娘心中不忍,笑道:“不用这么多。”说着拈出几枚又塞回风荷手中。
      风荷不肯拿,只低声道:“宁肯多些,总不好少了。”
      路大娘也不由鼻子发酸,道:“可怜的孩子,你父母知道你有这份心,在天上也瞑目了。”
      听了这话,风荷双目中微微蓄起一层水雾,却是含而不落,只衬她得一双清丽的眸子愈加盈盈如水。旁人哪里知道端的,只当她是祭祀双亲,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年年受她香火的到底是何人。
      这不过是她与断了的过去唯一的一丝联系罢了。
      在她童年残破片断的记忆里,年年于盛夏时节必有一天举家趁着天还未大亮,便带上酒肉瓜果面食等物,到一处树木葱茏的隐蔽无人之地摆下一张小小的供桌,全家依次磕头上香。
      印象里父母的面容极是模糊,只记得那张小供桌上燃着香烛,摆着牌位,父亲将满满一壶烧酒尽数洒在地上,然后久久地匍匐于供桌前不肯起身,宽阔的脊背轻微地抖动着。
      风荷心中害怕,觉得自己也跟着父亲在簌簌发抖。
      每每回去的时候,天才亮透,浓荫蔽日的头顶,露出一方翠蓝的天空,蓝得通透,香烛混着倒在地上的酒香,竟散发出一种腥甜的气味,追随在身后,经久不散……

      路大娘见风荷坚持,也不十分推辞,客气了几句,即将通宝掖进荷囊中,又说了几句闲话,才各自离去。风荷依旧沿着棠池回来,一路上心中凄惶,四下正无人,也不必避讳,眼泪再也止不住,双双对对滚落下来。
      走到箐岛,颖心带着炜儿和几个小丫鬟正在亭子里玩耍,风荷连忙拭干眼泪,进去伺候。颖心见她双颊粉嫩柔滑,眼眶微红,想必是刚哭过。颖心不知她所为何事,猜她莫不是也对那杨公子动了心,碍于身份悬殊故而伤心落泪,不免替她感慨起来。
      晚上就寝前,风荷才向颖心告假说初二要上终南山,颖心看她心里不爽快,也未多问便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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