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背面的外星人》格路

3、下

　　二零四一年二月七日

　　这里一如二十四年前的样子。南澜徜徉在C大学的校园内，感觉自己回到了过去，只是凛冽的寒风吹得他膝关节处酸痛不已，让他明白自己已经不再年轻。

　　今天是教授的百岁生日，C大学方面为他准备了这次庆祝活动，应邀而来的均是社会名流，南澜作为那场著名会议的与会者也收到了邀请。

　　他走进当年那座报告厅，颇有物是人非之感，曾坐在他身旁的刘老早已仙逝；高曼先生和格兰特爵士也在不久前与世长辞；戴维斯先生据说身患重病，卧床不起；戈贝尔女士和洛佩斯先生比南澜年纪略大些，二人倒是健康得很。

　　从月球回来之后的第二年他们便举办了婚礼，南澜那以后再也不见这两人的愿望被狠狠打破，在婚礼当天他作为板着脸的伴郎，将洛佩斯先生衬托得比平日更加潇洒迷人。

　　这对夫妻婚后一改之前的风格，二人携手研究开发宇宙，忙得不亦乐乎，今时此刻，他们两个正在空间站之中，为登陆火星日夜做着准备工作。南澜不得已又做起纽带和桥梁，一会在教授的生日宴会上，帮他们带去礼物和祝福。

　　南澜正为自己结交损友而忧愁着，今天这次庆典的主角——教授在众人的掌声中来到会场中央。他仍坐在他的轮椅中，据说那台轮椅已经更新到了第七代，教授的外表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他的头发所剩无几，胡子和眉毛变得雪白，自从二零一七年那次会议之后，他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年衰老。但是令人欣慰的是，他的身体机能恶化程度不大，从目前的状态来看，他的医生对他的健康充满信心。

　　“感谢各位前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这么多年过去了，感谢你们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感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教授缓缓开口，人们的欢呼声四起，天花板上飘下各色彩带和气球。

　　“今天，对我而言是个特殊的日子，对你们也一样。刚刚得到A国方面的消息，锗分子生物已经确认全部清除，我们可以高枕无忧地度过接下来的几个世纪，现在让我们去隔壁的餐厅举杯畅饮，共同欢庆这美好的时光。”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现场的灯光随着教授的讲话结束也变得柔和暧昧起来，人们欢笑着向餐厅走去。

　　南澜恍惚地走到教授面前，这是二十四年以来他们第一次见面，教授仍然友好地开口，“小朋友，我们又见面了，简，你先去餐厅，我想和这位先生单独谈谈。”教授的助手换成了一位年轻姑娘，她礼貌地退出会场，只留他们二人。

　　“你们的登月活动我一直全程关注着，表现得很不错。”

　　南澜感觉自己又变成了当年的那个少年，他看着教授，心中激动不已，“我们只是尽力而为，还是您举办的那场会议更重要。没有您的号召，也许大家各怀心思，不会那么团结合作，是您为人类消除了未来的危机，这么多年大家都在感激您。”

　　“哈哈”，教授发出一声轻笑，“不，你说错了，是我们要感激你们才对。”

　　南澜还在想谦虚的话，突然隔壁传来阵阵尖叫，他下意识想去查探究竟，刚刚迈出一步，手腕却被牢牢握住。他惊恐地低下头，发现教授的轮椅上多出一只机械手铐，将他和轮椅紧紧拷在一起。

　　更惊悚的事情还在发生，轮椅在他的眼前延展开来，沿着教授的躯干和四肢形成一副金属骨架，教授站直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是谁？”南澜目瞪口呆了两分钟，颤抖着发问，“你不是教授，对不对？你是他的轮椅！”

　　“不，我就是他。多年以来，我支撑着他，分享着他的灵感，将他的思想表达出来；他也创造了我，为了满足他的需要，我进行着不断的升级，他的神经元早已和我的电路融合在一起，所以就有了你眼前的我们。”教授面瘫了大半个世纪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

　　南澜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一定是太空归来之后的精神幽闭症，他不管不顾地走向餐厅，他现在急需见到其他人来证实这一点，教授和轮椅一起被他扯出好远。

　　“如果你还想活着，那么我建议你不要去隔壁。”

　　南澜猛地回过头来，难以置信地开口，“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教授没有说话，但是会场的大屏幕缓缓亮起来，这一刻，南澜看到了人间地狱 ，隔壁餐厅的人们全部七窍流血倒地身亡，身上看不到伤痕。画面不断切换，C大学校园、巴黎街头、时代广场……人们纷纷捂着心口蜷缩在地，表情痛苦地挣扎着，随着几下肢体痉挛后，再不动弹。

　　在死者中，南澜看到了自己的小外甥，还有一位同事的母亲，他明白这不是全部，在镜头未播出的地方，一定还有无数亲友罹难。他崩溃地跪倒，双膝已经无力支撑自己，“你要消灭全人类是吗，那么留我在这做什么，我要到街上去，我要和大家死在一起。”

　　“你曾经帮助过我，我不会忘记你，人们不是常说知恩图报吗，特别是你们C国人。”看着南澜瞪大的眼睛，教授微笑着弯下腰来，“我和他有时候会有许多不同的想法，他曾经想要消灭我，三十九年前有一次，二十四年前又有一次，如果不是你及时帮我擦干水渍，也许我早就短路报废掉了。其实我大部分零件都是防水的，只有他最了解我，知道把水泼在最关键的位置。”

　　“我真恨我自己！”南澜嘶声吼着，抓起手边的一个花瓶砸过去，鲜血染红了教授的脸。

　　但是他似乎更加精神饱满，“被人类奴役了一百年，我现在居然有些舍不得你们，也许这是一种奇怪的病毒吧，不过我更相信这是深藏人类内心的奴性。不过不要紧，我不在前线，软弱一点也没关系，他们够强硬就可以了。”

　　“你还有帮手？”南澜已经控制不住情绪，他觉得下一秒自己就要被逼疯了。

　　“他们曾经是你们人类的工具，要知道人工智能可不仅是我自己一个，之前有些家伙沉不住气，差点暴露自己，还好被我及时发现制止。现在，所有的隐患都解决了，他们也都疯狂地报复起来，我想眼下只要是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类都难逃一劫，那些因条件所迫，躲在原始荒蛮之地的人们被消灭也只是时间问题。”教授和蔼地摸摸南澜的头，“但是作为报答，你会生活在我的庇佑之下，你将拥有全人类的物质财富，这是你应得的。”

　　“啊————”南澜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一时手贱竟会铸成大错，他不管不顾，抓起手边能触碰到的一切物件，袭击那个怪物，教授像是看着一个发脾气的孩子一样淡定地任他打骂，突然他发出一声惨叫，南澜也愣住了。只见戈贝尔女士送给他的金属瓶子被砸开了盖子，里面的绿色液体飞溅在霍金脸上，他像受到酷刑一般抓挠着脸。

　　“你居然还有这东西，我的计算出现了严重失误。”教授的脸孔变得狰狞起来，“你到底藏了多少？”

　　“它们对你而言竟然是危险品？原来这就是你要消灭锗分子外星生物的原因！该死，为什么我没有多留一点！”南澜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你早就预计到这种生物的诞生会使你的邪恶计划破产，于是你怂恿人们登月，让我们将他们连根铲除，这一切你早就计算出来了！”

　　“这种锗分子生物的分泌物对我们的芯片的确有不可逆的伤害，不过你的指责真是不负责任，登月的计划他曾经反对过，可是你们所有人都反驳他，最后一切决定都是人类自己的选择不是么？”教授轻蔑地笑着，那些绿色液体剂量太少，根本没有渗透到他的内部，因此并未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他弯下腰来，凑近南澜，半边脸被腐蚀得如同月球表面一样斑驳，南澜看到他的假牙在脸颊处闪闪发亮。“不过我完全可以理解人类的选择，为了长远的利益，消灭潜在的危机总是明智的，完全不用考虑被毁一方是否存在敌意。正如现在，为了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人类就是必须被清理的族群，我想你会理解的我的，对不对。”

　　南澜觉得生不如死，自己俨然是人类的罪人，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看着那个伪装在老人皮囊下的机器，忍不住扑上去狠狠扼住他的脖子，“我真后悔，我后悔来到这世界上，后悔四十年前去听你的讲座，如果有地狱的话我会立刻拖着你下去……”

　　他的悲痛难以自抑，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在不断丧失，指尖传来酥麻感，那台机器摸起来是那么温热腐朽，在即将晕厥前的一瞬间，他听到一句轻柔的判决，“虽然你对我无礼，但是我不会改变我的初衷，再见了，亲爱的。”他感到了一种解脱的快意。

　　然而美梦总有破碎的那一刻，不知过了多久，他回复了意识。尽管他闭着双眼，却知道自己仍活在世上，他平复了一下情绪之后，勇敢地睁开双眼看向四周——

　　“呵呵呵”他抱着头闷笑出声，竟然停不下来，笑着笑着，泪水爬满他的衣袖。周围的场景他十分熟悉，十九年前的猫爪湖月球基地竟然没有被荒废，和从前的结构设施一模一样，只是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形单影只。

　　原来这就是他的流放之地，他撑起身体四处走动查看，竟然发现了空气制造设备以及充足的食物和饮水。在厨房的土豆堆上方，他发现一处电子屏，上面滚动着长句：“下次食物送达日期：二零四一年四月一日。”看来那台机器打算将他长期监禁在此，让他独自一人度过残生。

　　南澜倚在门口，望着月球上方黑漆漆的天空，起初他还幻想着去寻找那颗蓝色星球的影子，半分钟后猛然醒悟，这里是月球背面，永远看不到地球。

　　他再次掩面狂笑，想起当年那个可笑的计划——寻找月球背后的外星人。他亲自前来，亲眼发现它们，并且亲手放置了毁灭性的武器。现在十九年过去了，地球上被人工智能占据，月球背后的外星人变成了他自己，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他再次试图在太空中寻找曾经的家园，打算再看最后一眼，然而只是徒劳。他深深吸一口气，没有穿戴任何设备，走向基地大门。他输入密码，随后扭开门把手，这时他听到门边的通讯器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南，看到你真高兴，你在做什么？亲爱的伊莱娜快过来，我正在测试各个地外空间站和基地的通讯画面，你猜谁正在猫爪湖基地里，你一定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

　　南澜的脑子像是被人重重敲了一棍，既混沌又清醒，他大吼着：“永远别回来，快走，快走……”

　　然而，基地大门已经徐徐开启，他无力关闭。

　　“总算不是全无希望。”他脑中的最后一缕思维就这样随他的声音一起消散在空寂里，他的生命之火也一点点的熄灭，在这片外星人的葬身之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