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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5)十方鬼王(完) ...

  •   十二、
      临近十五,夏夜月色甚是明亮,走的又是乡间大路,这一路都用不上火把。

      虽然只有短短十来里路程,又是武昌府外这样的人烟辐凑之地,彭土司还是照旧撒了哨探和后卫出去。

      不知是因为他们这一行人多势众、明刀执杖,一看就不好惹,还是因为对方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路平安无事地到了水神庙。

      周南注意到,大约是哨探提前报了信,计掌柜躲了起来没有露面。

      不过安顿下来之后,屏退无关人士,彭土司还是将计掌柜叫了过来,命他在戴佥事面前,将此行来意原原本本再说一遍。

      周南站在彭土司身后,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

      他曾经在曹仵作家里听老吏们说起过一个阴差阳错的案子,某家小娘子正当议亲时,她和邻街一个米店掌柜的小儿子看对了眼,却误以为家里将她订给了姑姑家的表兄,便和那家小儿子私奔了,她家里顾忌着小娘子的名声,没敢报官,只私下里偷偷寻找,那家米店掌柜不知究竟,却是报了官的,这一对野鸳鸯被寻回来后才知道,两家其实已经在议亲了,折腾这一回,平白添了许多闲气。

      说起这个案子的老吏,还感慨了一句:官盐当成私盐卖,真是何苦来哉!那小娘子初当偷听的时候,但凡镇定一点、听清楚听全乎,也不会闹出这样的误会来。

      此时见彭土司将计掌柜带到戴佥事面前,这般吩咐下去,周南忽然就想起官盐私盐这句话了。

      当初那个冒冒失失的小娘子,误将官盐当成私盐卖了。

      彭土司这是打算要将私盐改头换面变成官盐了吧?

      在戴佥事面前过了明路,那些铁器或者是兵器,拿着才不会烫手。

      计掌柜估摸着各位大人应该都不会乐意听到白莲教的名号,毕竟,若是明摆摆地说起大人治下有白莲教的乱党,岂不是必得立刻追究,不然便是失职?但若是追究,将躲在暗处的蜂窝给捅破了,蜇了人惹了乱子,上头问罪下来,还是底下人倒霉难做。

      这里头的道道,计掌柜还是分得清楚的。

      故而计掌柜还是用那套老族长病重、各房争产的话,战战兢兢地交代自己被卷进各房分争、遭了池鱼之殃,求彭土司庇护的来意和付出的诚意,更确切地说,付出的价钱。

      戴佥事身后那名吏员,手不停笔,将计掌柜的话都记了下来,另有两位同僚负责抄写他的笔录。周南也被戴佥事派了差事,一道来抄写备份。那吏员想必是惯作笔录活计,下笔如飞,周南也就比他稍稍快上一些,但这稍快一些,已经让那几个吏员另眼相看了,待到检查了他的抄录,只字不错,里头那些刑名书吏的惯用词句,以他们的眼力,一看就是一气呵成,下笔毫不迟疑,想必对这些词句是熟悉的,几人互相看看,再打量周南时,赞许里不免又带上了几分惊讶。

      计掌柜说完之后,又在一式四份的笔录上签字划押,心里打着鼓,下笔颤颤巍巍,努力写得整齐,惟恐戴佥事觉得他有糊弄之意。不过签字划押之前,到底也没忘了仔细看清楚笔录里有没有提到白莲教之类的字样。

      计掌柜供词中提到了铁胎鬼王,彭土司直接让吏员去查看她从地藏庵里弄来的那两尊,解释道,这是侍奉地藏菩萨的鬼王,须有几分尊重,是以到手之后并未贸然拆看,打算先往青龙山上寻一寻那个藏兵之地,回头请个僧人来念了经拜了菩萨,再拆看这鬼王像。

      彭土司这话很有道理,戴佥事也觉得很有必要,一事不烦二主,此事便交给彭土司手下操办,他留个吏员看着便是。云隐寺就离此地不远,倒是方便,待到明日请了云隐寺的僧人来念过经,向菩萨告了罪,便可拆了这两尊鬼王像,若内里果然有铁胎,即刻差人去地藏庵拆看庵里另外两尊鬼王像,还有那尊地藏菩萨像,查清之后,及时往提刑司来报知。

      虽说鬼王像与菩萨像都高大笨重得很,很难无声无息地转移地方,戴佥事还是差人唤来这码头镇的里正,命他叫了两个日常得用的跑腿闲汉,又由彭土司这边差了两名土兵,领了提刑司的腰牌,一道前去看守。

      至于计掌柜交代的长沙府常德府等地可能藏着的铁胎鬼王,暂且不急,待彭土司返程之前,再来领命也不迟,不过,戴佥事提醒计掌柜,他既然已经弃暗投明,打算跟着彭土司返回保靖州,最好早日将家小也一道接过去。

      这其实也是对彭土司的提醒。

      计掌柜赶紧说道,他当时走的太仓促,又觉得势头不对,所以家小一直留在保靖州,不曾跟着回武昌府,回头他便将家小迁到金银峒去,料来那些追杀他的人,是不敢深入到保靖州的群山里去的。

      戴佥事满意地颌首微笑。

      计掌柜这人还是挺识时务的。

      待到诸事安排妥当,戴佥事一行人便在正殿里歇下。正殿不算宽敞,其他人便散到了厢房和外廊上,周南被戴佥事特别关照了一番,叫他仍旧在正殿里过夜。

      周南的竹床,与先前作笔录的那名吏员的竹床并排摆在殿门东侧的角落,临睡前不免闲聊几句,那吏员也姓戴,乃是戴佥事的族侄,考了秀才之后,家里清贫无力进学,得戴佥事提携,带在身边做个书吏,因着曾经做过私塾夫子,到戴佥事身边后,时不时也教底下差役识几个字,提刑司里都叫他小戴夫子。

      周南自然也讲了讲自己的家事来历。

      小戴夫子试探地问起周南,是不是家里长辈有刑名书吏,故而颇为熟悉那些刑名词句,抄录时才会毫不犹豫一笔到底。

      周南暗自惊讶于小戴夫子这见字识人的眼光,略略解释了几句,他是因为偶然机遇,和长沙县衙里一位姓曹的仵作有了交情,曹仵作的老父是长沙县的刑房书吏,如今已经不做事了,差使交给了曹仵作的大哥,自己常和老伙伴们喝茶打牌,周南日常听他们聊天,耳濡目染,不知不觉,便学到了许多。

      小戴夫子心说,周南平日里想必大多是在书院里念书,休沐日必定又要回自己家中,则呆在曹家的时日肯定不长也不多,零零散散听老吏们聊个天,就能学到这一步,看来很有些天分啊。
      心中疑虑既解,夜色已深,正殿里渐渐安静,小戴夫子便也不再多说了。

      一夜悄然无声,第二日清晨,早早用过饭,戴佥事将小戴夫子留了下来,从码头镇上征调了船只和船工,彭土司挑了五个水性好的土兵,自己带队,继续随行护送,留下那朗看守水神庙的货物和那一箱兵器,飞霜则带了两名侍从,与周南一道往云隐寺去,打算今日便请僧人过来念经,念完就拆了那两尊鬼王像,早点查个清楚。

      回到云隐寺,周南陪着飞霜,先将请僧人念经之事办好,等孟夫子从藏经阁里出来,他再带着飞霜去拜会孟夫子,将自己这几日的经历简略说了一说,也让孟夫子放心。

      趁着此时日头不算太高,一行人匆忙赶回水神庙,庙祝已经将香案果盘准备妥当。

      念完经,给地藏菩萨赔了礼告了罪,这才将两尊鬼王像抬到后院小池塘里浸泡起来。待到外层的泥胎浸软了,剥离时便容易得多。

      念经的僧人吃过素斋,在正殿里歇息,预备着可能还得赶往地藏庵里去念经。

      夏日的阳光炽烈,小池塘的水被晒得滚烫,鬼王像上的颜料很快溶解,泥胎也眼看着软塌下去。待到差不多了,飞霜便命人开始洗涮鬼王像。

      看着飞霜板着稚气犹存的一张脸,像位老封君一般,严肃正经地安排这一切,井井有条,却又有着按捺不住的兴奋,一心要让彭土司回来后夸赞她办事得力的样子,周南忍不住想笑,赶紧掩饰地抹了抹脸,将笑意抹掉。

      鬼王像外层的泥胎剥开之后,里头果然是油布裹着的铁胎,让人既惊喜又不意外。

      周南掂了掂,估摸着一个铁胎大约有三十斤左右,这六十斤铁,足够打十几件兵器了,不过也可能是用来打锄头犁耙菜刀铁锅。

      擦干净铁胎上的泥水,垫了木柴,放在后院里晾晒。

      按照戴佥事的吩咐,一旦确认这鬼王像里果然有铁胎,便要即刻去查看那地藏庵里剩余的鬼王像与菩萨像。小戴夫子拿着提刑司的令牌,召来码头镇的里正,征调民夫,趁着此时太阳将将落山,凉风初起,赶往青龙山脚下那个地藏庵。

      飞霜紧绷着脸,继续留守水神庙。

      那朗则带了四名土兵与小戴夫子同行护送。地藏庵那边还有两名土兵,汇合之后,人手料来是够用的。

      至于周南,飞霜还在踌躇,周南向飞霜道,现在她是主将,自己也当听从她的调度。

      飞霜嘴角一翘,似乎不自禁地想得意地笑一下,立刻又忍住了,继续紧绷着脸,安排周南与小戴夫子同行。

      水神庙这边,她自信若有小股敌袭还是守得住的,不需要将周南留下来。

      至于说大敌来犯,这是武昌府城外、人来人往的码头镇,光天化日之下,哪来的大股匪盗?

      而且,晚上彭土司应该就回来了。

      周南这一行人到了地藏庵,发现没人,内外搜了一通,显然戒明和尚是带了行李走的,也不知是逃跑了还是被人请去做法事了,小戴夫子和周南都觉得逃跑的可能性更大。

      晚饭后,云隐寺的僧人在灯下念完地藏经,一众人向地藏菩萨告了罪,先将另外两尊鬼王像抬到庵后的小水潭里浸起来。至于那尊地藏菩萨像,委实太过高大沉重,搬运不易,周南便出了个主意,搜罗庵里的床帐和稻草,裹在神像身上,再往上头浇水浸透,让守夜的两班人,都记得中途来加一次水。

      小戴夫子看了周南一眼。

      这少年住在云隐寺,给地藏菩萨叩头时利索得很,一看就是经常拜佛的,但是折腾菩萨像时,似乎也利索得很。

      周南检查了菩萨像上捆缚的稻草与床帐之后,跳下龛座,向小戴夫子笑了一笑。

      小戴夫子回以一笑,心说,到底是少年心性,这一番折腾,玩得还挺开心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从鬼王像和菩萨像里,剥出了三个铁胎,两个大约三十来斤,还有一个得有六七十斤了。

      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将这三个铁胎抬回水神庙,与先前那两个放在一处,等候处置。

      接下来就没周南什么事了,他向彭土司告辞,要与那云隐寺的僧人一道回寺里去。

      彭土司意有所指地问道:“只有你们两个人?”

      她没忘记,初到码头镇那一日,便遇上了刺客伏击周南。这几天周南干的事,就算个中内情外人暂且不能知晓,但肯定都看得到,不论是地藏庵里藏的铁胎,还是青龙山上藏的兵器,被搜出来的时候,周南都在旁边很热心地掺和。

      差不多也算是虎口夺食了,哪怕只夺了那么一小口,也是捋了虎须一把。

      对面若是野猪狗熊这样的庞然大物,被捋了须子的老虎,因为正在病中,或许还得犹豫一下要不要反击。

      若只是野兔山鸡,这老虎定是毫不迟疑便要一掌拍下。

      所以彭土司想问问周南,要不要差人护送他们。

      周南转头看了看身边那位毫不起眼的僧人,向彭土司笑道:“只我们两人便够了。”

      彭土司会意,这才特别注意了那请来念经的僧人。

      以彭土司的眼力,也得要特意留心,才能察觉到,那平常外表下隐约可见的坚如磐石的力量。

      周南道:“这位惠常师傅,乃是云隐寺的武僧僧正。”

      周南特意请托过来的,一心要看看有没有不识相的刺客来跳坑。

      很遗憾的是,一路平安回到了云隐寺。

      在孟夫子这里销了假,领了明日的功课,临睡之前,周南照例往那水井上方的斜坡去练拳练剑,等着见山老僧过来。

      数日不见,见山老僧先是将周南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通,见他并未松懈,反倒因为连日与保靖州的土兵交手过招,多少学了点东西,能够在近身之际,于方寸之间,出其不意地反击一二,脸色便和缓了许多。

      歇下来时,说起这几日的经历,便不能不提起道潜法师。

      不论是陈树森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汉王族侄兼军需官的脾气性情,还是张定边的生辰日子,论常理都不是乡野之间讲古的老人该知道的事情。

      然而道潜法师是张定边的弟子,这便不一样了。

      周南很坦然地讲起道潜法师对他的教养,言外之意,他们之间,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随即又问起见山老僧,是否也曾经与道潜法师打过交道,有道是人以群分,像他们这样的得道高僧,又都住在湖广之地,想必是有些来往的吧?

      其实也是想试探一下,见山老僧是不是也和汉王陈友谅有关系。毕竟,这是武昌府,汉王旧地。

      见山老僧看了看周南,脸上的好奇和试探,全无掩饰,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

      就像一只幼虎,虽然这是别人家里养大的,而且爪牙锋利很不好惹,但现在却将毛茸茸的肚皮压在他掌心,终于露出了脖子上打着自家名号的颈环,仰着脑袋等着他喂食。

      这么一想,见山老僧心情大好,微微笑了一笑,伸手抚了抚周南的脑袋,说道:“闻名已久,可惜未曾谋面。唔,他日有缘相见,还得问道潜要些束脩才是。”

      替人教徒弟,也不能白教不是?

      心里还在猜测,道潜法师这么精心教养周南,究竟是见材心喜,还是为了给宝座上的那个人添些堵呢?又或者二者皆有?

      只是道潜法师自从离开麓山寺后,踪迹全无。

      哪怕是山中猛虎,也总有年迈老病之时,总需要有人照顾服侍。

      周南只希望,待到风平浪静后,道潜法师便会悄然回来。

      既然说到道潜法师,周南不免又将当初道潜法师被迫离开麓山寺的缘由,说了一遍,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因为长沙府很不希望这头猛虎闲卧在府城之侧。

      周南说着说着便好奇起来,见山老僧这么好端端地呆在云隐寺,是因为武昌府不知道自己卧榻之侧也有一头猛虎吗?

      不过周南觉得,见山老僧更像是一条冰寒刺骨的恶蛟。只不过这条恶蛟日常懒得理会世俗红尘,只在心里翻腾着无数恶念罢了。

      不知道见山老僧当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尸山血海的大劫难,以至于枯坐禅房二三十年,日日念经打坐,也难以消解心中的恶念,又不能或者是不愿向这俗世发泄,于是只能将自己化做枯木古井,八风不动,任由那恶念摧磨自身。

      周南在心里猜测嘀咕,想着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的道潜法师,莫名地生出同病相怜似的温情来,靠近了见山老僧,小声问道:“前辈,白莲教在武昌府这么折腾,说不好哪日便会犯到你手里来,会不会让前辈你因此露了行踪,不能再安居于云隐寺啊?”

      见山老僧淡然答道:“你以为我的行踪无人知晓?”

      周南怔了一怔。

      见山老僧又道:“长沙府镇不住道潜,所以要赶他走。武昌府这里,明地里楚王府,有长春观、武当宫、万寿禅寺,暗地里还有白莲教,再多老僧一个,又有何妨?”

      周南恍然明了。

      大概就是,长沙府这个池子的水太浅,一条大鱼就能吃空整个池塘,所以得赶紧将这条大鱼弄出去;武昌府的池子就大多了,不但能养大鱼,还能养好几条,相互制衡,才不至于一家独大吃空池子。

      这么说,对于见山老僧的存在,各路势力想必是心知肚明?

      周南不免有些遗憾,回来的路上,没有遇上刺客,先前的准备没能派上用场,接下来这些时日,想必他都要呆在云隐寺里,刺客更不敢来了。原先想的立威,拖的时间长了,哪怕真有了机会,效果也会大打折扣,毕竟人的忘性都挺大的。

      见山老僧带着笑意摇了摇头。

      难道周南以为,他这几日所做的事情,并没有立威?

      到底是年少天真,以为立威只能靠刀枪拳脚。

      不过他也没点拨,想等着看周南什么时候自己能明白过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5)十方鬼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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