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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2)翠玉方竹(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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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三天时间里,周南迅速熟悉了苍梧道长口中那些最粗浅的剑式。
苍梧道长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立刻开始将剑式杂揉成一套套简短而连贯的剑招,劈点截斩,
撩抹云扫,穿刺提带,架压格挂,崩挑圆绞,几个剑式共成一招,变招换招之际,还要记得随时变幻发力之处。
赶在这个时候远远地来围观的书院学生越来越多,从最开始的几人,变成了十几人二十来人。周南总是刚刚熟悉了前一套招式,便要狼狈地开始学下一套剑招。
在外人看来,周南这练剑练得磕磕绊绊的,与苍梧道长那剑仙风度,委实相差太远了。
只有周南自己能够感受到,他身体内的变化,以及手中长剑渐渐能随心而走的畅快。
越是学下去,他越是对苍梧道长敬佩。
然而随着与苍梧道长的接近和熟悉,他的心里也有了疑惑。
苍梧道长真的只是为了追寻《岳阳楼记》的真迹,才来到长沙府吗?
他白天里时常去拜访那些名家,讨论书法,又时时出入当铺,与那些老朝奉们聊天,看似一直在打听真迹的下落,但是这么多天来没有进展,周南也没觉得道长心中有几分焦虑。
面上偶尔的焦虑之色,倒像是特意做给别人看的。
还有长沙城里关于孙仲文的流言,每当前一轮流言疲软之际,总有新的流言出来,将众人的视线重新拉回到孙仲文的身上,拉回到绮香楼的命案之上,为孙仲文的命运而担忧。
这些日子里,孙仲文也一直没有出过书院。
周南突然意识到,白天里,法鉴师傅和另两名武僧一直在书院里;下午放学后,法鉴师傅他们回麓山寺去了,但是苍梧道长又回来了,并且一直留宿在书院。
而苍梧道长住的是张夫子的书斋,就在书院甲班学生所住的宁憩斋的隔壁。
周南感到,一盘棋局正在自己看不清的地方徐徐展开。
这一日他练完剑,手软脚软,休息了好一会才背着竹书箱回家。
在路上照旧挥舞着长剑。
山路昏暗而寂静。
转过一个弯时,前方忽有栖鸟惊飞。
周南心中一动。
前方山林中有人?
一念未完,身后风声忽起。
周南迅速转身挥剑,当头劈下。
那个黑衣蒙面人撒过来的绳网,被劈成了两半。
周南的右腕还有一些疲软,他双手握剑,探身反手上撩。
那蒙面人当胸一剑划开,血流如注,惨叫一声逃入了山林。
周南并没有追上去,反而飞快地扔下了背负的竹书箱,转身向前方急冲。
前方山林里,另一个蒙面人手执双刀杀了出来。
周南的剑招,变来变去,就是那么些路数,只是他眼力准反应快,格挡之间,还能抽冷子反击一下。
林中有人嗤笑:“真没用,都下去吧!”
那双刀蒙面人一刀架开周南,退入了山林。
周南横剑胸前,严阵以待。
林中飞掠出来的另一个蒙面人,并没有穿黑色劲装,只是寻常一袭青色长衫,蒙面巾也只是一面青色素帕,目光灼灼,出剑如风,剑尖未到,剑风已经刺面而来。
周南连挡十余剑之后,已是左支右绌。
这青衣人的剑路,飘忽不定,瞻之在左,忽而在右,变化之间,神出鬼没。
与苍梧道长的飘逸挥洒相比,几分相似之外,又别具一种诡谲之气。
周南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风格的对手。
也没有遇到过这等功底的对手。
不论是法鉴师傅、道潜法师还是苍梧道长,与他过招时,其实都是教导弟子的喂招。
和此时此刻这青衣人的凌厉诡秘,截然不同。
更何况,他学剑的时日,委实太短。
周南手里的长剑被青衣人的剑花绞住,青衣人手上一加力,周南的剑被挑得脱手飞出。
他就地一滚,滚到了草丛里的竹书箱旁边,抽出了箱底的柴刀。
对面的青衣人又嗤笑了一声,脚尖一点,飞掠而至,长剑破空之声犹在耳边,剑尖已到了周南面前。
剑长刀短。
然而周南对这柄柴刀委实太过熟悉,握在手中,便如他手臂的延伸一般,心手相应,一翻腕劈在剑尖上。
剑尖处火星四溅,崩出了一个小缺口,连青衣人握剑的手也跟着震了一震。
青衣人震惊之余立刻变招,横剑一扫。
周南翻身躲过,回手又是一刀劈下。
剑尖崩断。
没有了还不算熟悉的长剑,周南柴刀在手,反倒像是解开了捆缚一般。
他常年在山中出没,又被道潜法师用竹竿抽着打抽多了,别的不论,在这崎岖山路密林深草之中,真有如鱼在水一般的灵活矫健。
青衣人的进攻连连落空,剑尖都被砍断,怒气横生,剑风也多了几分狠厉。
先前那个执双刀的黑衣蒙面人,觑了个空子,向着周南身后杀去。
周南身形一矮,缩在一块石头后,黑衣人的双刀砍在山石上,周南左手已经摸起草丛里断成两片的绳网,扬手撒了出去。
在山里砍了好几年柴,周南用的不只是柴刀,还有绳套。
高处的枯树梢,常常是用绳索直接套下来、或者是用绳索绑着柴刀劈下来的。
那黑衣人双刀砍空,来不及变招,便被绳网套个正着,被周南狠力一拖,拖到了自己身侧。
青衣人刺过来的长剑,正中黑衣人胸口。
周南翻身滚过山石。
青衣人抽出剑又追了上来。
周南滚到了竹书箱旁边,伸手一掏,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迎面向青衣人飞来。
青衣人只当是暗器,当头一剑劈下。
却是一块坚硬的石砚台,崩得剑锋上似乎又有了缺口。
这密林之中,枝叶牵绊,青衣人的长衫甚是碍手碍脚。
周南又故意引着他踏入了荆棘丛里。
这条山路,周南已经走得很熟了,何处有山石何处有荆棘,了然于心。
青衣人暴躁地怒骂了一声,挥剑将荆棘丛斩得干干净净。
周南已经趁这个机会,向着书院的方向,急奔出数丈远了。
他对付不了这个青衣人,但是书院里有苍梧道长。
青衣人三两下扯掉了沾满短刺细叶的长衫,大喝一声,疾追而来。
周南到底练剑辛苦,又恶斗了一场,体力消耗太大。
加之还未曾吃晚饭,少年人不经饿,脚下不觉有些发软。
自是比不过这青衣人养精蓄锐,在林中等候多时。
不过片刻,青衣人便已经追上他。
青衣人先前还讲究一些风度,此时长衫一剥,不要风度了,周南立时便感到了比先前沉重得多的压力。
如果说先前似乎还只是想要活捉他,此刻这青衣人已经因为接连的挫败,恼羞成怒,起了杀心了。
剑风紧密如急雨,周南的身上,刹那间落下了数道血痕。
他挡过这一轮急剑之后,滚下了山坡。
青衣人毫不放松地追了上去。
周南忽然蹿上一株横生的大树。
昏暗之中,青衣人忽见一个黑乎乎的圆球迎面掷来。
虽说先前已经吃过石砚台的亏,但是身体的反应太快,什么也没来得及想,长剑便已劈了下去。
圆球应剑而破,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嗡嗡飞出。
竟是一个蜂巢!
青衣人猝不及防,脸上手上刹那间被受到惊吓的马蜂叮了无数下。
周南顾不得去看自己的战果,飞快地蹿下了横树。
他不能再沿着山路逃跑,那样太容易被追上了。
这片熟悉的山林,才是他最大的救星。
青衣人被叮得先是怒骂,既而惨叫。
周南静静地缩在一片山石的缝隙里,身前是密密的茅草丛,听着那青衣人的惨叫和咒骂声渐渐远去。
想必是被马蜂叮得整个脸都肿胀了,睁不开眼睛,看不清路了,所以才不辨方向地乱走一气。
周南随手挖了几棵茅草根来填一填肚子。
天气渐暖,林中长蛇复苏,即使周南身上向来带着驱虫避蛇的药物,也不是久留之地。
他借着那一点朦胧星光,找到了一条小径。
嚼着茅草根,周南悄然折入另一条通往书院的小径。
走到书院高墙外时,已是星光满天。
书院里尚有灯光。
麓山寺的酉时钟还未响。
这个时辰,还不到夫子们和学生入睡的时候,大多仍在挑灯夜读。
周南犹豫了一下,找到后院厨房附近的围墙。
这面围墙外的密藤下,其实藏着一块山石,正好让他踏脚,翻墙而入。
墙内恰好又有一株老梅树,可以借一借力。
对于有些脱力的周南来说,恰恰好。
他摸到厨房里,找了点吃的填个半饱,握着柴刀躺在柴堆里歇息,养养精神,准备应对此后的变故。
回家那条山路,他走了这么多天,为什么偏偏是今天有人劫杀?
他想看看,今天晚上,书院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多时,便有人急慌慌地来书院报信,敲开门房的门,告说周南在回家路上遭了强盗,丢下书箱在半路上,人却不知去向了;山上还听到有人惨叫。
门房慌乱之中,没法去分辨这报信的人怎么知道是周南出了事,匆匆跑去找张夫子,毕竟周南是张夫子班上的学生。
张夫子住在苍梧道长隔壁。
耳聪目明的苍梧道长自然也被惊动,安慰张夫子不要慌张,他带上剑跟着那报信人一道去看看就是。
但是那位苍梧道长一出现在星光下,周南就觉得不对。
虽然看不清面目,周南仍然分辨得出,这位苍梧道长,比起平日里与他过招、教他练剑苍梧道长,矮了两分。
周南不觉望向这位苍梧道长走出来的书斋。
书斋里,是否还有一位真正的苍梧道长?
他想了想,悄然从窗边退开,没有出声表示自己已经脱险。
此时麓山寺的酉时钟堪堪响起。
书院里的灯光次第熄灭。
张夫子虽然心里不踏实,无奈这黑灯瞎火,又听说有山上强盗,自是不能贸然叫其他人跟着去寻找,只能吩咐门房关紧了大门,警醒一点,若有动静,赶紧敲钟报警。
书院里渐渐安静下来。
周南迷蒙中还打了个盹。
他忽然惊醒,奔到窗边向外望去。
有几个人从后院越墙而入,在墙角下留了一个接应的,另外两人直奔宁憩斋而去。
周南从窗缝里看着这一幕。
星光之下,奔向宁憩斋的两个蒙面人,哪怕是黑衣蒙面,也看得出一个身量娇小,另一个身形袅娜,分明是两个年轻女子。
守在老梅树下的这个,身形粗壮许多,似是个中年妇人。
周南换了一扇窗户,从窗缝中毫不意外地看到,那两个蒙面女子,是奔着孙仲文的房间去的。
先前他心底隐隐约约、又不敢确认的猜测,至此似乎明朗了许多。
孙仲文这一次的无妄之灾,只怕真的和那个“孙驸马”的传言有关。
所以有人要陷害他,有人要保护他。
在漫天流言里,孙仲文避居书院多日,不知是何等情形,书院又不许女子入内。
忍到现在,暗中窥伺的人,终于忍不住亲自来窥探了。
为此还先将苍梧道长调虎离山。
周南不知道这两个女子,是哪一方人马。
如果真正的苍梧道长并不在书斋之中……
他握紧了柴刀,心中犹豫。
如果自己冲出去,也有可能反而坏了苍梧道长的计划安排。
想到暗中陷害孙仲文的人,只是陷害,而不是直接动手,周南决定还是先静观其变。
那两个蒙面女子,拨开了孙仲文居室的窗户。
窗内忽然一道剑光爆起。
两个蒙面女子反应也极快,抽刀一挡,向后急退。
苍梧道长自窗内飞出,剑气如虹,将那两个蒙面女子尽罩在剑光之下。
这样绚烂如闪电、迅疾若山洪的剑势,是平日里的苍梧道长从来没有展示过的。
那两个女子刀走八方,上架下挡,庭院里只听得一片密集的刀剑交击之声,急如骤雨乱鼓。
两名女子被剑势压得没有还手之力。
墙角下接应的中年妇人,闻声不妙,几个纵跳,绕过厨房奔来接应。
正见那两名女子被击得倒飞出去,撞在地上,气血翻涌,双臂震颤,一时间爬都爬不起来,狼狈不堪。
中年妇人厉声喝道:“敢伤我家娘子,贼老道纳命来!“
双刀一错,揉身直上。
苍梧道长横剑一划,如电光破空。
中年妇人挥刀一挡之下,连退三步,惊疑不定的打量着苍梧道长,忽而惊悟:“你不是苍梧
子!”
苍梧道长并不与她多言,身形飘飞,长剑又起,与天上星光,相映生辉。
中年妇人一边挡一边恍然大悟,失声叫道:“李北海!你是李北海!”
周南一怔。
这名字他似乎听说过?
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两名女子,本来想要上来助阵,一听这话,惊呆在那儿。
中年妇人厉声叫道:“小怜,这是陷阱,带三娘子先走!”
刀势霍然一变,大有舍生忘死之势。
身形袅娜的那名女子,似还有些迟疑,却被另一个女子奋力拉着奔向厨房那边的围墙。
中年妇人拼了命地阻拦,苍梧道长似乎并不想杀了她,多少有些施展不开,一时之间也不能立刻拿下她。
看看那两名女子已经奔到围墙边上。
却不料厨房拐角处的阴影里,一条长绳飞出,正缠住那袅娜女子的双腿,拖得她一个踉跄,几乎扑倒在地。另一个女子急忙扶住她,自己也摇晃了下,急匆匆地帮她解脱绳套。
刚才硬接苍梧道长的剑招时,这两名女子显然已经受了内伤,身形不稳。
只这一停之间,周南纵身跃出,拦在了她们与围墙之间。
他或许拿不下这两个女子,但只要拦得一拦,等到苍梧道长腾出手来,自然可以收拾她们。
如他所料。
只过得十来招,听得那边中年妇人一声痛呼,却在半途中戛然而止。苍梧道长的身影随即有如巨大蝙蝠一般凌空罩下,剑光裂空,两名女子仓皇举刀抵挡,仍旧当不过这凌空之势,两柄单刀都断了为两截。
两名女子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周南松了一口气,但还是警惕地绕过了地上两名女子,才走到苍梧道长身前。
苍梧道长看着他身上的累累伤痕,微微皱了皱眉:“那些人不过是要抓你做人质,好骗我出去,
怎么会弄出这么一身伤来?”
周南想了一想:“大概是因为拿不下我,打到后来,打出了真火了?”
他抬头看着苍梧道长:“道长——”
话未说完,忽而想起那中年妇人的惊呼。
眼前这位,他究竟应该怎样称呼?
苍梧道长微笑了一下:“我此行是借了长春观苍梧子的名号。”
他停一停,慢慢说道:“吾名李北海。”
周南错愕了一瞬,立刻俯身下拜:“见过北海仙师!”
先前那中年妇人的惊骇,和此刻面前这人褪去飘逸洒脱的伪装后,那种绝顶横凌日、天下任我行的气势,让周南恍然记起,李北海究竟是何等人物。
道家门派众多,当世最有威名的几家,南有龙虎山武当山青城山,北有白云观,西有终南山昆仑山,东有蓬莱境。
李北海的道籍所在之地,便是京都白云观。
法鉴师傅那日之所以同道潜法师说起这位北海仙师,是因为他北出长城、横渡大漠,带回了古北海岸边的一具仙鱼骸骨,沿途还抓了几十个马贼山匪来运送这巨大无比的骸骨。白云观专门建了一座阁楼,将这具骸骨供奉了起来,号为鲲骨楼。北京城里的善男信女,蜂拥而至,便是别家门徒信众,也忍不住要跑到白云观去瞻仰一番这鲲鹏之骨。
当时正值白云观全真道与龙虎山天师道在京都论道斗法之际,白云观这奇招一出,张天师只好暂避锋芒。
北海道长,也就此成为了北海仙师。
这样的大事,远在长沙府的麓山寺,也听闻了一二。
不过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周南那时年幼,又只记得北海仙师之名,是以至此才明白过来。
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李北海此行,要借用苍梧道长的名号。
不借他人名号,只怕暗中的贼人早就闻风而逃,哪里钓得出今夜这一伙贼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