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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翠玉方竹(8) ...

  •   又一个休沐日到来时,周南照例去府学藏书楼抄书。

      清晨的湘江边,渡口还没有什么人,远远的可以望见,江上晨雾里,孤零零的一艘渡船上,艄公
      正坐在船头钓鱼。

      周南加快了脚步。

      越过一个小山坡后,却望见前方晨雾里,一个大袖飘飘的人影飞鸟般沿江而来,转眼间已经可以看清面目衣服,正是苍梧道长。

      周南诧异地停下了脚步。

      苍梧道长这段日子一直住在书院里,要过江的话,其实应该在书院山脚下的渡口更近。

      苍梧道长也已经看到了周南,向他招了招手。

      周南快步上前见礼,很直接便将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

      苍梧道长:“哦,贫道正在练气。”

      他微笑着,又接了一句:“行神如空,行气如虹。这清晨时分,日光未吐,江畔无人,江天空阔,正宜走云连风。”

      周南听得半懂不懂,有些茫然地跟着微笑,然后盯着苍梧道长背负的长剑,跃跃欲试。

      苍梧道长脸上的笑意更深。

      眼前这少年,据法鉴说,是道潜有实无名的弟子。

      而且,道潜的师父,可是至今仍旧威名赫赫可镇八方的张定边。

      苍梧道长注视着周南:“想请我指教一二?”

      周南郑重地拱手为揖:“请道长指教!”

      清晨的渡口,四望无人,江上钓鱼的艄公,专心致志,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渡口上的动静。

      周南放下竹书箱,抽出箱底的柴刀。

      除了斧头之外,这算是他用得最顺手的兵器了。

      苍梧道长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不必用兵器,折两根树枝来吧。”

      周南操起柴刀就近砍了两根铜钱粗细的树枝,柴刀翻飞,眨眼间便将树枝削得笔直光滑,握在手中,恰是苍梧道长那柄长剑的长度。

      这份敏锐眼力与精准把握,让苍梧道长眯起了眼。

      他可要认真一点才好,若是掉以轻心,一不小心失了手,让这后生小子占去一招半式的上风,就要成笑话了。

      苍梧道长横剑当胸,示意周南先出招。

      周南并没有学过剑术,更谈不上什么招式,便只当这是平日教训顽童指点学生时常用的树枝,疾步冲过来的同时,右腕一抬,树枝枝梢挑向苍梧道长执剑之手的手肘。

      寻常顽童,自是会被这一挑一戳,将手臂逼在胸前动弹不得。

      苍梧道长身形不动,右腕翻转,手中树枝由正执瞬间变为倒执,架住了挑过来的枝梢。

      周南顺势收招,枝梢抽向苍梧道长的膝盖。

      苍梧道长手中树枝又是一转,将枝梢格挡开去。

      转眼间交手十几个来回,周南的攻击,每次都被挡了回去。

      苍梧道长对周南的进攻风格也看得差不多了,忽而轻喝道:“小心了——”

      他手腕轻抖,枝梢如水波一般漾开,直取周南双目。

      周南本能地眨了一下眼,后退一步,横枝格挡。

      然而苍梧道长手中的枝梢,轻飘飘地越过他格挡的空隙,落在了他颈脖之侧。

      周南僵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连一招都没接住。

      苍梧道长轻叹了一声:“再来。”

      周南显然没有学过多少招式,进攻全凭自己的眼力、经验与本能,防守更是破绽百出。

      如此良材美质,道潜居然就这么放养到现在?

      苍梧道长简直要痛心疾首了。

      找个好苗子多么不容易,道潜却不好生栽培,还圈了地盘不让别人来养。

      眼看着一块璞玉摆在眼前,就算知道是有主的,也忍不住想上手雕琢一番。

      第二个回合,周南的进攻路数,被苍梧道长摸得差不多了,挡起来更加从容;换到周南防守进,照旧是一招也挡不住。

      因为苍梧道长的还击路径与方式,是周南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第三个回合,周南的进攻与防守,都模仿了苍梧道长的招式。

      自然是败得更惨。

      直到第七个回合,周南才能在防守中挡住第一招,让苍梧道长在第二招时才能攻入他的破绽处。

      苍梧道长收了势,将树枝一抛,笔直地插入身后的泥土地里。

      周南也抛开了树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挫败的沮丧,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才拱手向苍梧道长道谢,谢他指教。

      苍梧道长觉得有必要劝解一下,以免眼前这少年被打击得太重、对自己失了信心:“你还是与人交手的经验太少了,学的招式也太少了。”

      前一个理由,周南很认同。

      认真说起来,他就同麓山寺里的武僧正正经经对过招,平时教训村里顽童,那根本不能叫过招。
      但是后一个理由,周南就不太能认同,直接反问道:“招式都是死的,有谁打起来是照着招式来的?”

      他那不以为然的神情,苍梧道长看得清楚。

      天资出众的少年人,总想着不走前人走过的路。

      苍梧道长微微笑了起来:“有位前辈说,招式就好比是书法中的永字八法。侧、勒、努、趯、策、掠、啄、磔,八法精熟,运用之妙,便存乎一心。”

      周南觉得这话真没法反驳。

      他怔了一会,说道:“可是道潜法师并没有……”

      苍梧道长:“道潜法师大约是觉得,他所学的招式,多半是用于战场冲杀,其实并不太适合教给你。”

      周南迎着苍梧道长似有深意的目光,忽而福至心灵,向道长深深鞠了一躬:“道长能否指点晚辈招式?”

      苍梧道长心中得意,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抬手示意周南不必多礼。

      此时渡口已陆续有行人到来,自是不便多说。

      苍梧道长只道:“明日放学后,你到后山碑亭处等候。”

      他拂衣而去,转眼便只能望见震雾中袍袖飘飘的背影了。

      周南背起竹书箱往渡船走去,心中激荡,恨不能立刻便是明日下午。

      这一日抄书时,他费了一点时间才让心情平静下来。

      午间歇息时,几个常来藏书楼看书的府学学生,同周南已经熟悉起来了,吃了饭便过来同他们聊天。其中一个府学学生好奇地问道:“周兄,听说书院孙师兄绰号‘玉书生’?是不是真有美玉一般的品貌?”

      周南愕然:“这绰号哪里传出来的?”

      他和另外两个书院学生,一听之下,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颤,只觉得这等绰号,太令人羞耻了。

      几个府学学生你一言我一语地将长沙城里的新流言翻了出来,不外乎是说玉书生孙仲文如何如何才比子建貌比潘安,引动无数闺阁女儿的情思,所以才会招来歹徒陷害。

      周南听着听着,心里就犯了嘀咕。

      孟夫子当日将那些流言归为两类,一类是要陷害孙仲文的,一类是为他开脱的。

      周南现在想起来,陷害孙仲文的那些流言,委实没法挨个人地去分辩;所以,干脆用另一类开脱的流言,将水搅得更混,让听的人没法分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将信将疑之间,便将那些陷害之语的杀伤力,减去一半了。

      而这些新流言,香艳风流,连某家小姐上香路上见过孙仲文一面便犯了相思病、某家小姐当街丢给孙仲文一面罗帕寄送相思情、某家小姐每逢孙仲文入城都会追着他看这样的细节都捏造出来了,自是令众人听得入神、传得热心。

      传来传去,周南仿佛看到,先前那些同命案相关的谣言筑就的高楼,不知不觉之间,便已经歪
      了。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周南先去孟夫子处还书,说起长沙城里的新谣言,以及自己对这些新谣言的感受。

      孟夫子笑了起来:“举一反三,不错不错!”

      对于那些听说、据说、听闻之类的流言,要一一自辩,往往太难。

      这个时候,用些无伤大雅又最容易流传的风流韵事,转移一下众人的视线,歪一歪谣言攻击的方向,还是很有用的。

      因为苍梧道长正在碑亭等候,周南没敢在孟夫子这里多呆,借了一本新的《宋史》,便往后山去了。

      苍梧道长正在读碑文。

      周南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苍梧道长头也不回地说道:“从这碑文里,你能读到什么?”

      周南答道:“忠骨烈魂,热血悲歌。”

      苍梧道长转过身来:“说得不错,不过还可以再加两句:匹夫之志,浩然之气!”

      周南怔了一下。

      这匹夫之志,让他又想到了道潜法师那时说的匹夫之怒。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

      天子之怒,血流千里,伏尸百万;匹夫之怒,流血五步,伏尸二人,天下缟素。

      事有不同,但在内核里,又同样都是以匹夫之身之志,正面那百万大军、无上权势。

      苍梧道长将一柄长剑丢给了周南:“剑为百兵之君,故而用剑者胸中必得先存一份浩然正气,才能得其精髓。”

      周南默然握住长剑,试了试手。

      苍梧道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带着周南出了碑亭,直接在碑亭下的校场中开始教导。

      周南看看不远处正在好奇地向这边张望的几个书院学生,转向苍梧道长:“道长,这里常有人
      来。”

      不是说,艺不轻传,习武之人尤其忌讳他人偷窥吗?

      苍梧道长微笑道:“贫道不过教你一些最粗浅的剑式,有何不可对人言?”

      他说是最粗浅的剑式,还真没说错。

      一个时辰里,周南学的便只是击、刺、格、洗、劈、砍、撩、提、抽、带、崩、点这些剑式。姿势不能有误,用力不可失误。刺之力在剑尖不在剑身,劈之力在剑身不在剑尖。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苍梧道长也不管他能不能记得住,一式式流水般地教下来。

      饶是以周南的根底,也常常是顾得了姿势的准确便顾不了用力的得当,半点不敢分神,不知不觉间,已是大汗淋漓。

      他不肯请求苍梧道长放慢一点速度、一次少教几个剑式,又或者让他将前一个剑式记熟练熟之后,再来教第二个。

      毕竟,他能够专心学剑的时间很有限,苍梧道长又或许明天便找到了那《岳阳楼记》的真迹,便要离开。

      所以,必得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压榨出自己全部的潜力。

      最终停下来的时候,周南喘息着,只觉得执剑的手臂在微微发抖,精疲力竭之余,又有着奇妙的痛快淋漓。

      仿佛身体深处,有细微的障碍,堪堪破开。

      身体外在的疲惫,与骨血深处的气朗神清,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略略休息了一会,周南才恋恋不舍地要将手中长剑交还给苍梧道长。

      苍梧道长摆了摆手:“拿着吧。好好体会一下这柄剑的剑性。不知剑者,不足以学剑。”

      周南笑着应了一声“是”,飞快地将自己的第一柄剑收了起来。

      此时暮色已起,山路寂静无人。

      周南放开手脚,一路舞着剑,穿林而行。

      中间时不时要停下来,回想一下苍梧道长的指点,然后纠正自己先前的错误。

      这柄还很陌生的长剑,在他这一次次舞动之中,似乎也慢慢地开始熟悉起来。

      他没有看到山林中窥视的眼睛,也没有听到,见到他错误百出的舞剑姿势时,那轻轻的嗤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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