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公主》燕子飞

1、大唐公主

　　洛阳，琳琅坊。

　　赵子媃坐在靠窗的位置，整个人浸在午后的阳光里，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阳光晕染之下才显现出了血色。

　　琳琅坊是洛阳城最好的首饰铺，来这里买东西的大多是巨贾和皇亲贵戚，赵子媃来这里取自己定做的头饰；一来了就去柜上，听说里面有贵客，便坐下等待。

　　距离她不远处是几个妇人，正喁喁低语，说着洛阳城的新闻，谈论王公贵族们的日常生活，她们身后，是两个年轻男子，身着锦衣，想来身份贵重。

　　赵子媃看了一圈大厅，眼神最终落回柜台处，眸子里满是期待。

　　头饰是她给妹妹定做的，自己亲手画的图。

　　赵子媃的义父赵殷是当朝重臣，妹妹赵子妍常和亲贵子弟聚会，一次聚会归来，赵子妍怒气冲冲，说是当朝公主笑话她头饰老旧，唆使身边人嘲笑她，为了安慰受委屈的妹妹，赵子媃答应给她打造新的头饰。

　　她原本是大唐公主，本名李媃，现在的名字是赵殷改的，回想着往日皇姐们常戴的式样，赵子媃画出了好多头饰图，其中大部分是凤凰，缀以各类珠宝，华丽且贵重。

　　唐已亡数年，现在的皇帝是朱温，国号，梁。

　　为避嫌，赵子媃将凤凰形制改为普通鸟雀，新制的式样简约大方，别具一格，赵子妍喜欢的很，两个人选了其中最好看的几幅图，放到琳琅坊来制。

　　赵子媃满眼期待的看着柜台处，期待有人叫她出来取成品；想着这些饰物在赵子妍头上流光溢彩，想着赵子妍因此更加光彩夺目，她的眼睛里都是笑意。

　　两个锦衣男子原本在低头沉思，其中一个突然抬起头冷冷看了赵子媃一眼，抬手示意了下旁边说话的妇人，原本低声说话的妇人声音陡然升高，说的话句句都飘向了赵子媃。

　　“今年以来，大梁已经死了30多名官员了。”

　　“这些官员，都是跟着皇上南征北战的，尤其灭唐这件事上他们都立有大功；被杀的还有唐室降臣，都说是唐人回来报仇来了。”

　　“才死的两个，一个是礼部的二品官员，另一个是武将，真惨，二人尸体被投在最热闹的大街上。”

　　“陛下铁腕，迟早会将这些唐室余孽扫干净。”

　　“希望吧，听说杀这两个官员的就是唐皇子，太子李裕，他是前朝帝后的皇长子，赵府不还住着一个大唐公主吗，前朝帝后的小女儿，是李裕的亲妹妹，人们都说李裕回来找他妹妹来了，一人孤掌难鸣，现在兄妹相聚，他们要里应外合对付我们大梁人。”

　　赵子媃先前只是听着，并不以为意，直到听到最后两句，心下一慌，端着的茶杯抖了抖，重重放在了桌上，平静的水面上起了涟漪。

　　“皇兄回来了？”赵子媃喃喃着，手不自觉的握紧了茶杯；扫了一眼说话的人后，她把目光从室内移向窗外，面朝外，身子往窗户贴得更紧了些，尽量不让人注意到自己的神情。

　　“怎样和皇兄见面，又如何劝说他放弃复仇，离开洛阳。”赵子媃想。

　　跟那些人说的完全相反，此时的赵子媃不想报仇，只想和皇兄团聚，过平静的日子。

　　唐末战乱，各藩镇节度使拥兵自重，几年前，唐大将朱温弑君，杀唐昭宗及其子女，唐亡，建立梁国，李唐皇室中只有她和皇兄李裕存活。她被朱温亲信赵殷收养回家，皇兄李裕则不知去向。

　　赵殷收养李媃是为了抓捕逃亡在外的李裕，赵殷想，来日李裕回来复仇时定然会找这个妹妹，将李媃作为人质留在赵府，这将会成为寻找太子李裕的重要线索，来日可以更顺利的杀掉他，断了李唐皇室最后的血脉。

　　梁国皇帝不希望百姓对前朝还心存希望，不愿意让人们知道李唐皇室还有人，因此早已宣布前太子李裕已死，收养公主的事也是秘密进行，只有梁国的高阶官员知道这件事，百姓们都不知道。赵殷有一子一女，儿子赵子煜，女儿赵子妍，赵殷便将李媃的名字随着儿女之名改成了赵子媃，对外说是义女，李媃外出游玩都用这个名字。

　　这几年，李裕一直没有回来，李媃在赵府平静生活着。

　　李媃刚得知真相的时候想过复仇，有天晚上，一个掩饰了面貌和声音的黑衣人潜进赵家，说自己是大唐臣子，把朱温篡唐，杀害她兄弟姐妹的事告诉了她。

　　她哭了好久，开始跟着黑衣人学武功，立志报仇，后来被带她出宫的阿虔发现，阿虔又惶恐又震惊，阿虔求黑衣人还她安宁，不要再来；阿虔最后跪在了她的面前，求她不要再学武功。

　　李媃答应了，这几年，她渐渐成熟，更加明白阿虔待她的心，阿虔是母后何皇后身边婢女，宫中多年，阿虔照顾着她长大，宫外这几年，阿虔对她呵护备至，她心里早已当阿虔是自己的娘，不想让娘伤心，便没有再学。

　　在赵府，又有兄长赵子煜和妹妹赵子妍陪伴，兄妹三人关系一直很好，她便不再想过去的事。把过去的事揉进心里最深处，不看，不碰，也便不会牵扯出恨意；因着身份敏感，她很少和人交往，大多数的时间都是用读书来消遣，过的一直还算好。她也知道赵殷收养她的原因，赵府不是久呆之地，如果皇兄回来，她希望皇兄可以带他离开洛阳。

　　李媃极力让自己思路清晰，想着目前洛阳城的形势。

　　朱温篡唐称帝，改国号为梁，定都洛阳，但所辖之地并不广，只有李唐皇室原本分封的那些，以及后来夺来的少数城镇。

　　更关键的是，各路藩王和拥有重兵的节度使并不承认这个皇帝，只当朱温是贼，讨贼之战从未断过。

　　洛阳城中杀手遍布，这里面有为先人报仇的唐臣后裔；有一腔热血，不满苛政的义士，更有各路诸侯派的许多杀手，城中可谓腥风血雨。

　　朱温本就嗜杀，这样的情况下更是定下了铁腕政策，凡追捕到杀手者，皆重赏，梁国做官，这是升迁最快的方法。

　　叛臣贼子被诛，李媃自然是欣慰的，但同时，更多的唐臣后裔和热血义士殒命，李媃很痛心。

　　此时，李媃不得不为皇兄担心。

　　说话的人声音越来越大，似是故意，李媃心潮起伏，抬手捂住了心口，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回头扫视厅中，目光正对上了吩咐说话的那名锦衣男子，男子唇角一抹冷笑，眼神很凌厉，正看着她；那样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她慌忙低了头。

　　思忖眼前的事，李媃觉得，是有人诱导自己，刻意试探，逼迫自己至现在的境地；她本就不愿意让别人注意自己，现在心潮起伏，举止失措，这个样子更不想让别人看到。

　　如此想着，做了一个决定。她要离开这里，头饰改日再取。

　　她看回窗外，希望能看到妹妹的身影，她们本是一起来的，赵子妍等得不耐烦出去玩了，留她在此。

　　此时赵子妍正在往回赶，发现了姐姐的不对劲，几步并一步快速入坊，到跟前，忙问，“怎么了？”见她脸色愈发白了些，眉目微蹙，忙递过手去，握着她手，感觉她双手冰凉，在发抖。

　　赵子妍心中奇怪，默了会儿，听到那几个妇人高声谈论刺客的事，明白过来，说道，“走吧，不急在这一时，头饰我们改日再来取。”李媃如释重负，点了点头。赵子妍道，“我去柜上说一声，另约个时间过来。”迈步往柜台处去。

　　桌上茶杯边摆着瓜子，桃仁等坚果，李媃刚刚饮了一些茶就开始剥果子，将剥好的果仁全放到了提前放好的干净帕子上，就等妹妹回来吃。此时包好果仁，收起帕子准备走。

　　冲着妇人们抬手示意的男子再次举起手来，冲着柜台处摆了摆手。赵子妍刚到柜台前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姿容中上的女孩走了出来，手捧木盒给她看，紧接着快步往李媃这边来，目光挑衅，也给李媃看，之后冲着挥手的男子点了点头，趾高气扬出了门。

　　这个人李媃不认识，赵子妍却是认识，正是嘲讽她的大梁公主，她的盒子里装着的正是她们姐妹定做的头饰。赵子妍诧异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疾步就要追，举手的男子起身往这边来，堵住了她的去路。
　　赵子妍看到他，惊道，“朱友贞，你来做什么？”顿了顿，又问，“我的头饰，为什么她会拿走，你堵我路是什么意思？”
　　李媃见这人面色不善，见他拦住妹妹，心下担心，疾步过去，正要问话，又听到妹妹叫出他的名字，李媃不想说话了。朱友贞，梁国三皇子，也是现在负责捕杀洛阳城杀手的人。
　　“那是我皇妹。”朱友贞回道，他没有看赵子妍，而是对着李媃说话，“我皇妹看上了你们的头饰，要了，知道你今天来琳琅坊取货，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顺便把定金给你。”目光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人。这个人李媃认识，他是梁国宰相的儿子，名李遨。他常在赵府门口来回，还说过几句话。

　　刚刚两个人坐着，朱友贞神色阴郁，目光不善，李遨则一直笑嘻嘻的，神情飞扬，听那些妇人说闲话，直到她们说起刺杀的事后才敛了神情，严肃起来。李遨皱着眉头从怀中取出一个青色小包来递向李媃，李媃没有接。

　　朱友贞又道，“我皇妹的意思，那些头饰很别致，她很喜欢，她不希望别人跟她带一样的东西，所以你以后不要再做了。”

　　赵子妍听他如此说，心下大怒，道，“你们这是抢，太欺负人了。”看向姐姐，见她默然不语，想着一定是气懵了。她跟公主斗气本不关姐姐的事，姐姐好意为她，画图定做头饰，没想到会被这样欺负，姐姐的身份不宜和大梁皇族有冲突，此刻有苦也说不出，此刻只能自己说了，想了想，对朱友贞说道，“我们女儿家之间斗气，你一个大男人进来掺和什么，真不要脸，你要替你皇妹出气，咱们约个时间，公公平平斗一场，斗什么，你定。这头饰是我姐姐的心血，你还给我们。”

　　李媃见妹妹维护自己，心中温暖。

　　朱友贞目光不善，他唇角多出几丝笑意，但是是冷笑，饶有兴趣的盯着李媃，像是一条毒蛇在盯着自己的猎物。

　　李媃被盯得有些慌了起来，回想刚刚的事，觉得朱友贞似乎是故意针对自己，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微低了头，轻轻叹气。

　　突然间她的手腕被人抬起，是李遨，一手抓着她手腕，另一手将青布小包放她掌心，温声说道，“这是当今三皇子，均王殿下，刚刚走的是公主。赵姑娘，来日方长，头饰可以另制，不要动气。”李媃的名字已经很久没用了，这几年别人见了她，都是称呼赵姑娘。

　　李遨话语里特意强调那两个人的身份，显然是提醒，后面的劝说更是维护。李媃听得出来，抬眼看向妹妹，看她的意思。

　　李遨看向赵子妍，劝道，“二小姐，不要赌气，拿着钱，跟你姐姐回家。”赵子妍心中不忿，很想跑出去追回头饰，但是想着争执起来定会累及姐姐，忍下气，低哼了一声，挽起姐姐手臂就要走。
　　李媃见妹妹眉头蹙得紧，嘴唇紧抿，显然极为生气。她几年前猝然失去亲人，靠着现在的哥哥和妹妹才撑过了那些孤单的岁月，对于他们，她格外珍重和在意，见妹妹不开心，她心里很不舒服，想了想，决定忍下委屈，跟朱友贞低头。
　　李媃推回李遨的钱袋，对他感激一笑，面向朱友贞施了一礼，恭声说道：“我胡乱做的画，怎能入公主的眼，琳琅坊多的是好东西，定有比我这个更好的，这些，子妍等了好久了，请公主和王爷赐还。”想了想，又续道，“这头饰我两月前就已画图定制，一个月前本来是约定交货之日，只因坊主说宝石不够好，要等好货回来，这才拖延至今，今日是坊主派人来让我们取货。”

　　朱友贞回道，“一个月前我皇妹来这里看到了这些图，喜欢得很，便跟坊主说要了，皇妹觉得店里的宝石不够好，吩咐人从长安调取好的过来。长安是前朝都城，多年繁华，好东西多，这几日宝石才回来，头饰真正制作好了，我皇妹便过来取。今天通知你来只是告诉你一声，头饰我们要了，钱已经付了，你交的定金退给你，你可以走了。”

　　李媃现在才明白过来，这一个月的等待是一场戏弄，是朱友贞从中作梗。朱友贞刻意提高声音说起长安这个地方，李媃听着又是悲伤又是愤怒。长安，一个让她想起来就难过的地方。那里承载了她少年时代的所有记忆，所有幸福，父皇、母后、皇兄皇姐都很疼爱她。这些都是过去了，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都被朱温杀害，曾经她有多幸福，如今就有多悲痛。

　　李媃气道，“不管什么人，都要遵守先来后到的规矩，这头饰是我给妹妹定做的，必须拿回。”

　　朱友贞冷笑道，“这天下都是我朱家的，所有的东西都归属我朱家，你跟我讲先来后到？”他看着李媃的反应，见她脸色微变，他加重了语气，冷冷的继续挑衅，“我问了坊主，草图形制是出自宫中，有几件原本是凤凰，但被改为了燕雀，赵姑娘，你的身份不用我多说，你画的图，虽说别出心裁，但燕雀与凤凰相比总是失了贵重。为什么要改，是怕僭越吧。姑娘知道前朝已亡，现在的天下是大梁的，所以改。既知道规矩，还要争吗？”

　　他的话重重打在了李媃的心上，撩拨起李媃的恨意，她忍了许久，此刻再也忍不住，抬手将身边桌上一杯茶扫到了地上，茶杯着地碎裂，一声脆响，屋子里的闻声都看向这边。

　　李遨心惊，忙上前一步，劝道，“赵姑娘，回吧。”说完又冲赵子妍使了使眼色，赵子妍也慌了起来，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事，摇着姐姐，道，“走吧姐姐，头饰我不要了。”

　　李媃看着朱友贞，冷声道，“洛阳城内杀手遍布，你负责追凶，抓不着人，所以拿我来出气吗？”朱友贞道，“是又如何，李家现在已经没有人了，这些有关李裕的事都是谣传，没有人替你做主，你姓了赵，住在赵家也是寄人篱下，赵家的人不敢维护你，我就是要拿你出气，你能怎样？”

　　李遨怒扫了一眼朱友贞，劝李媃道，“走吧，不要争一时之气。”赵子妍也拽着姐姐往出走。李媃定了定，冷冷对朱友贞道，“朱家的人眼皮子越浅了，昔日夺我江山，如今连几件头饰都不放过，果然是强盗出身，本色不改。江山都给你们了，几件头饰而已，给你。”说完大步出了琳琅坊。李遨怔了会儿，快步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