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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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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夏越过秋再到了冬日,上京城是一日比一日更冷。
树上的叶子掉得精光,只剩光秃秃的树枝,映着湛蓝冷漠的天。
刮到脸上的风又干又痛,学堂里的小萝卜头都穿得跟个球一样,聂鸿风倒是没有变化,像是不怕冷一般,只比秋日多穿了一件外裳,依旧每日到得准时。
除了聂鸿风他爹聂顾城回来那日,小青鱼气得他娘多躺了两天外,后面他们像是刻意忽略了这件事,没人再提起,也没了和尚来驱邪。
聂鸿风的日子有了变化,又好似没有变化。
娘离他更远了,偶然遇见,娘避他如蛇蝎,倒是少了许多责骂。
往日里只存在外人口中的爹,如今终于有了具体的模样。
只是这个爹早上比聂鸿风起得还早,晚上回来时往往聂鸿风早已入睡,二人数日还见不上一回。
灵台中,小青鱼趴在水里,被聂鸿风喊了好几遍才不情不愿地冒了个泡。
“好冷,我要冬眠。”
聂鸿风伸手放进水中,轻轻搅动了下水,水纹一圈圈荡开:“哥哥,鱼不需要冬眠。”
小青鱼游近了些,甩了下尾巴,溅起的水洒了聂鸿风一脸,他做完坏事也不跑,一把被聂鸿风从水里捧了起来。
“我不是一般的鱼,我是会冬眠的鱼。”小青鱼挺着鱼头,狡辩的还挺骄傲。
聂鸿风戳破他:“哥哥是不想上课。”
“哎哎,说什么呢。”
小青鱼想用鱼尾遮一下脸,但蓬松宽大的鱼尾离开了水,湿漉漉地贴着掌心皮肤,一点鱼脸也遮不了。
小青鱼在聂鸿风手心里左蹭蹭,右蹭蹭,扭捏了好一会才说道:“我给我自己起了个名字。”
说完偷偷看聂鸿风,见他一脸听得认真,眼含鼓励,才继续道。
“余漪,余是年年有余的余,漪是涟漪的漪,年年有余就是年年有我。”说着尾巴在水里甩了一下,水面荡起一阵阵涟漪,“看,涟漪。”
学堂里的课小青鱼也在听,每次偷懒都会被聂鸿风加课。
本来他想姓鱼的,可总感觉这个姓氏不正式太浅显,跟他的原形一模一样。他就在虞、于、余这三个字里面挑了好久,最开始它最喜欢的是虞字,但这个字笔画太多,太难写,写出来一个字要占半张纸,最后在于和余里面挑了年年有余的余。
而涟漪则是小青鱼最喜欢的一个词,它从来不知道水面荡起的波纹,居然可以有这么美的一个词用来介绍。
涟漪,涟漪。
读起来就像是看见了一般。
小青鱼说完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莫名觉得好羞耻。
低着头自顾自地甩着尾巴。
名字啊,好像有了这个,就不单单只是聂鸿风灵台中一个衍生出来的副人格,而是有了更多的,存在于世的意义。
聂鸿风捧着小青鱼,脸在小青鱼的面前不断放大,直到整张脸都凑了过来,随后小青鱼听到两个认真清晰的吐字。
“余漪。”
余漪瞬间整条鱼像是被烫了一般,尾巴一甩,踮着掌心起跳,就要跳回小池塘凉快一下,刚跳到半空中就被聂鸿风一拉,又拉回了岸边,坐到地上,紧接着视线猛地变高。
余漪看着自己突然出现的肚兜,有些惊讶,平日里他变成人鱼是不穿衣服的,顺着突然出现的肚兜往下看,瞪大了眼睛。
这一次,它长长胖胖的鱼尾巴不见了!
两条和人类一样的腿有些不自然地伸了伸,小池塘的水没过小腿肚,清澈见底,脚指头张开顺着水势在水里晃动几下。
荡起阵阵涟漪——
“我变成人了!聂鸿风你快看,我真的变成人了,和你一样的人!”
聂鸿风也跟着小青鱼笑起来。
灵台中的聂鸿风与他真实的样貌无二,余漪与聂鸿风外貌不同,没有丝毫相似,人鱼时年岁要小一些,如今变成人了,又长大了些,看起来两人年岁相仿,只是现在——
余漪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现在是个只穿肚兜的光屁股小孩。
“啊——”
“噗通”一声,余漪跳进水里变回了巴掌大的小青鱼。过了好大一会,才从水下冒了个头,“没有衣服穿我是不会出来的!啊啊啊啊啊,你别笑了!”
——
半月后,知恩府。
聂顾城送给聂鸿风一把木制的小剑:“怎样,可喜欢?”
聂鸿风摸着这把只有小臂长短的木剑,他前几日远远见过,聂顾城倚靠在门廊的圆柱上,拿着匕首削木剑,一点斜阳落在眉梢,是少有的温柔。
当时聂鸿风并未上前,而是绕路走过,只是没有想到,原来这木剑是要给自己。
“为何送我这个。”
聂顾城别开目光:“今日是你生辰。”
聂鸿风抬眼,他自出生从未过过生辰,生辰这两个字就像是知恩府里的禁词,没人提起。
聂顾城见他不说话,大概也能猜到原因,心中很是愧疚:“爹爹今日休沐,带你出门玩可好?我们去骑马。”
聂鸿风将木剑送回去:“我不喜欢。”
接回木剑的聂顾城,有些无措。
这孩子是在怨恨自己吗,怨恨自己和这个府里的所有人将不属于他的仇恨和痛苦怪罪在他身上。
聂鸿风的视线在练武场内摆放的陌刀身上滑过,又滑回去多看了几眼才收回目光,准备起身离开。
他从未收到过生辰礼物,不期待,也不想要,和这个见面不多的爹也没太多话想说。
“那是什么?”小青鱼透过聂鸿风的眼睛看到陌刀,眼睛一亮,还想什么李三归啊,这爹不比李三归更厉害,忙在灵台中发出疑问,“好想试试看。”
“我想要那个。”
聂鸿风的声音将聂顾城愧疚的思绪拉了回来。
聂顾城回头,看到聂鸿风指着的是自己平日练习的兵器之一——陌刀,眼角不自觉有些舒展。
“这兵器现在对你来说还不合适,等你再长大些我再教你。”
聂顾城这里摆放的兵器皆是他平日里练惯了手的,他习武多年,普通人用的兵器对他来说过轻,因此他这里的兵器都是特制的,比寻常人的要再重上三分,就是他的亲兵来了,耍着也吃力。
更何况陌刀不比其他刀,是长柄刀的一种,对如今的聂鸿风来说不仅整把刀过重,刀身刀柄也过长。
“不如先试试这把木剑。”
聂鸿风置若罔闻,走到兵器架旁边,伸手去拿他刚指的那把陌刀。
聂顾城不准备制止他,只是上前站在他身旁守着,以免兵器太沉不小心将聂鸿风压倒。在聂鸿风看到不到的地方,聂顾城面露少许慈爱。
就见聂鸿风轻而易举地将陌刀拿起,学着聂顾城往日的样子握住刀柄,将陌刀立在身侧,只是个子太低,刀又太长,刀锋倾斜的角度过大,整把刀像是拖在了地上。
聂顾城惊喜地看着聂鸿风,不停上下打量。
成年人用的陌刀,刀身加刀柄比聂鸿风整个人还要高,握在刚满八岁脸颊还稚嫩的聂鸿风手中,略有些违和,可气势十足。
聂顾城高兴的将聂鸿风连带着他手里的陌刀一起抱起来。
“很好,不愧是我儿!”
“有了有了,是这里——”突兀的声音从院外传来,紧接着一位黄袍道士大步而来,手里八卦盘嗡嗡作响。
“先生怕是走错了地方!”聂顾城放开聂鸿风,上前一步,挡住道人的去路,示意他不要说话。
“哎,你挡到我了。”
黄袍道士一心盯着手里的八卦盘,没看到聂顾城的示意,眼看八卦盘越转越快,他伸长了胳膊想要越过聂顾城,却被挡了回去,道人将那八卦盘高举头顶,只为离聂鸿风更近些,那八卦盘转得快得几乎要脱手出去。
“人应有三魂七魄,小公子平白多了二魂六魄,是以魂魄不稳!”
道士一脸高兴地指着手里的八卦盘:“将军快看这卦象,就是离魂症没错了!一体双魂,现在那第二个魂魄就在小公子身上!”
聂顾城原本还想要阻止道士,可听到他说聂鸿风身上存在第二道魂魄时,停了动作。
黄袍道士还在絮絮叨叨:“可真让我难找,我守了五天,这魂魄终于憋不住露面了,算我不负将军所托!”
聂鸿风看向那道士,道士被盯的浑身一激灵,顿时噤声,跳到聂顾城身后露出半张脸偷偷窥看。
聂顾城向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可这几月观察下来,他的儿子确有性情差异之处,一动一静,恍若两人,偶尔独处时还会自言自语。
这令聂顾城不得不相信聂鸿风身上确有诡异之处。
朝臣友人之间,也有关心询问。
上次进府做法的和尚,在上京城内好似坐实了原本就有的传言。
今日这道人也是旁人推荐,说是家中幼儿天热下水游玩,受到了惊吓,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哭闹不止,便是这游方道士治好了。
回府那日的争吵还历历在目,今日难得缓和了些父子关系……
“这位道长所言……鸿风不要多想,是……”聂顾城吃力解释,声音越说越低,沙场征战都没有此刻的艰难。
聂鸿风突然一笑,聂顾城心中一紧,正要上前就见聂鸿风学着往日里见过的姿势,耍了几下陌刀。
“怎样,要试试吗?”
聂顾城见聂鸿风语气自然,暗自松口气:“旁的先不说,来,今日为父教你。”
“不不不——”黄袍道士看到手里八卦盘的变化,拉住聂顾城,慌张的说不成句子。
可聂鸿风只是自顾自地耍刀,并未与聂顾城有言语动作间的交流,聂顾城站在一旁,几次想要开口,都找不到时机。好似刚才两人的对话,只是各自地自言自语。
“——不是跟你说的!”黄袍道士拉着聂顾城终于把话说出来了,“你儿子不是在跟你说话!”
聂鸿风:“记住了吗?”
余漪在灵台大喊:“跟我说话别出声,会被发现的!”
聂顾城看着道士不明所以,此地只有他们三人:“不是我,那又能是谁?”
“发现了又如何。”聂鸿风头也不抬,“哥哥。”
聂顾城神色一僵,艰难的询问:“鸿风,你在和谁说话,你在喊谁哥哥?”
“嗯嗯嗯嗯!嗯嗯——”那道士一手捂着嘴,一手指着罗盘,疯狂向聂顾城示意,快看快看!他们又在交流!
“怎么办。”余漪急得从小池塘跳出来,化作人形,仍是个穿着肚兜的小童,只是比刚化成人形时多了短衣短裤,“快换我出去,我将话圆回去。”
可这身体是属于聂鸿风的,聂鸿风不同意,余漪急得团团转也出不去。
聂鸿风紧盯着聂顾城,嘴边露出一点笑,同时露出的还有几颗小白牙:“喊了哥哥,当然是和我哥哥说话。”
聂顾城面色不好:“你哪来的哥哥,你的两位哥哥都已去世。”
道士扯着聂顾城,指着八卦盘抢答:“是他身体里的异魂!”
“不信吗,你不是请来了道士,不是要给我治病吗,怎么现在又不信了。”聂鸿风步步逼近,最后一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爹!”
聂顾城被聂鸿风愤恨又尖锐的眼神逼得后退,心中大骇,不知他怎的突然如此情绪激烈,那异魂对他就这般重要?
“你儿子是故意的说出来的,看来这异魂已经蛊惑他,对他有影响了。”
道士揪着聂顾城的衣角,扯了扯,小声道,“要不要我将那第二道魂魄除掉。”
话音未落,聂鸿风一刀落下,道士吓得连忙跳起来,紧贴着道士脚尖的地面被刀刃入地一尺,可见力度之大,紧接着又是一刀横扫而来,刀锋锐利,直取首级而去。
道士尖叫一声,拉着聂顾城的衣袖往他身后躲。
“住手!”聂顾城伸手去夺聂鸿风手中的陌刀,可手握在刀柄,一扯之下,竟纹丝不动。聂顾城惊讶地看向聂鸿风,这孩子今日才刚满八岁。
聂鸿风满目怒气,紧盯着那道士,他被那句要除掉异魂的话刺激到了。
他双手持刀,大喝一声,刀柄突地往道士那边移了一掌距离,刀刃斜扫,削掉道士几根散乱发丝,在道士的慌乱中又被聂顾城稳稳持住。
长刀横在二人之间,不退不进,陷入僵持。
道士看着那近在迟尺的刀刃,秉着气,一动不敢动。
聂顾城一脚伸出横扫,勾取聂鸿风右脚脚踝,聂鸿风脚下不稳险些摔倒,手中失了力气,同时聂顾城手臂发力,从聂鸿风手中夺回陌刀。
聂鸿风失去武器,眼底发红,像只被困的小兽,喉间发出不明的低吼,眼看就要徒手扑上去。
“别打了,别打了!”余漪站在灵台中,什么都做不了,急得快哭了。
聂鸿风被这带着哭腔的喊声刺激的一激灵,像是清醒过来,连忙道歉,这次听余漪的话没有发出声音,除了余漪谁也听不到他们说话。
聂鸿风一道歉,刚刚还气得不轻的余漪立刻消气,拉长了尾音,像在撒娇:“我没怪你,我知道你是想保护我,你别冲动,先听你爹把话说完好不好。”
聂鸿风立刻答应:“好的哥哥。”
见聂鸿风站着不动,聂顾城心中浅松了口气,刚才他差点以为聂鸿风要扑过来肉搏了,这小子身具神力,连他也有些底气不足。
“不错。”聂顾城持刀背在身后,从右手换到左手,右手微微抓合放松。与聂鸿风相反,他神色愉悦,隐含赞赏,从未想到,他小儿子的气力如此之大,超乎想象。
既然如此,那他可以对那异魂暂时容忍,在他不危害聂鸿风的前提下。
“我不管你体内的异魂是你哥哥还是弟弟,既然你想留下他,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学刀。”
聂鸿风的目光经过聂顾城身后的陌刀,还有不远处放在地上的木剑,道:“我要学的是能杀人的刀,不是孩童的木头玩具。”
聂顾城露出肯定的神色:“不错,正应如此。”
聂鸿风在灵台中许诺:“哥哥,我会保护你的。”
“没问题。”余漪见事情解决,大松了一口气,从岸边跳进小池塘变回小青鱼,翻着鱼肚,平息情绪,刚才吓死他了。
从这一日起,在聂鸿风八岁生辰的这一天。
聂顾城开始教聂鸿风习武。
往日里甚少见到的爹,从这一日开始,倒是日日皆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