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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还魂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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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青楼。青楼的青,青楼的楼。
我现在的娘说,一双玉臂千人枕的花娘的孩子,是不需要姓的;一个没有文化的名伶的孩子,是不需要一个很有文化的名字的;一个生于青楼,长于楚馆的孩子的名字是应该有标志和特色的。所以,我得到了这么一个如此特别又平凡的仿佛随处可见,却令人吐血的名字。
我娘说,你要是再有个弟弟或妹妹,我就给他起名叫楚馆,正好一对。
我汗流如雨的离开,打消自知道自己的名字起,第五百零八次说服我娘让我改名的念头。
我娘站在我身后拿着熏着高贵寒兰香气的帕子,咯咯咯的笑的妖娆妩媚。她说,『你也只有这股子执着的想要改名的傻劲儿,像我以前的楼儿。』
我不是我现在的娘的孩子,正确地说,身体是,但灵魂不是。说的再通俗易懂简洁明快点,就是四个字--借身还魂。
为什么用借身而不是说借尸,是因为我的这个身体原有的主人并没有死。我妈说,就当作是他将自己的肉身给我,让我得以延续生命的报答,所以将他的灵魂引导到其它的时空还魂去了。所以他不是尸,真正成为尸的,是我那停留在距现在生活的这个朝代几千年后的,未来的身体。
我妈通过梦境告知我头七已过,她将我的骨灰埋葬在我爸的身边的时候,距离我第一次在这个相隔了千年的地方张开眼睛,才不过过去短短两天。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在那个时空活着的证明都随着被埋葬的时候,心里首先感到的不是对重生的欣喜,而是更多的哭笑不得的无奈。
从一般意义上来说,我确实是已经死了。没有了身体作支撑,灵魂再强大再永生不灭,也是徒劳,即使能被看见,也不会被承认。更何况借身还魂不谛于转世再生,换了时空,抛下过往种种,我以自己的灵魂顶替了别人的身体和身份,在我妈所在的世界而言,就等同于连灵魂也不在了。
记得在知道自己不久人世,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灵魂磁场的身体的时候,我曾经有一阵夜夜不能成眠。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那清丽的举世无双,也倔犟得绝无仅有的母亲。
父亲过世时,我还是个不满五周岁的小鬼,对生离死别这四个字的认知,也只到了会正确地念出读音的程度。父亲的离去,对当时的我来说,只意味着一个记忆的片断:一间宽敞的仿佛遮住了整个世界的白色房间;横七竖八挂得到处都是的白色布帘;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穿着黑色或白色衣服的,带着意味不明的眼神的男男女女;母亲面无表情,却仍然安定而悦耳的声音;以及衣袖下用力到把我的手捏得生疼而不自知的冰冷颤抖的手指。
就是因为母亲的表现过于平静,以至于在很长一段的时光中,我都还会问出『爸爸什么时候回来』这样愚蠢的不可救药的问题;也是因为母亲过于冷静的态度,让从那以后很多人提及,都会说,巫族的族长玄艳,是这世上最冷血绝情的女人,因为即使最深爱的丈夫去世,也没能让这个女人流下一颗泪滴。
可是,谁也不知道,我妈其实是这世上最温柔多情也最脆弱的女人。她会在夜里轻轻地抱着我,细细的梳理回忆一般,告诉我许多关于她和父亲的往事,直到全身冰凉颤抖;会整夜的看着父亲的照片,看得双眼爬满血丝;会在每年换季的时候给我和父亲一起添购新衣;会在餐桌上一直摆放三双碗筷,然后轻柔的微笑,亲爱的,吃饭了。
我妈她是从不流泪的,因为她的眼泪就如弓之弦,弦一旦断了,弓就会彻底的崩溃。
听族上的老辈讲,我妈会以女人之身当上巫族的族长,是因为她是整个巫族有史以来灵力最强,领悟力最快,手腕最强的巫咸。
巫族一脉有很多分支,各分支都有自己的族长。而整个巫族的大族长,则是由各分支最优秀的人作为候选人,每五年一次,进行为期半年的较量然后选出的。玄族因为血纯人丁稀少,又往往生性淡泊,多数时候只是做个陪衬,那一年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先后出现了两个奇才,无人能出其锋。一个是我父亲,另一个就是我那年仅四岁之龄,却比父亲的能力更为让人叹而观之的母亲。然后族长选拔就演变成了我爸和我妈之间长达十二年的竞赛,灵力,术法,学识,手段,笼络人心,甚至是谁的追求者更多都被列为比较的范围,比得整个巫族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而就在人人晕头转向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在某一日的清晨,每个人都以不同形式得到了一个同样震撼的消息,本来势同水火,分庭抗礼的两人决定结束这仿佛没有尽头的比赛,在十日后共结连理。
然后在他们的盛大婚礼还是茶余饭后谈资的时候,众人又收到了更加劲爆的消息,年仅十六的玄艳已有身孕。
生下我,夫妻从年少轻狂的岁月直到情根深重,相濡以沫。肩并肩的前行,分担所有的甘苦悲喜。一点一点将我养大成人,一步一步将玄族以及巫族变得越加强盛,如果除去我的体弱多病,直到父亲猝死,我的母亲几乎拥有世上所有最美好、幸福的光景。
如果不是还有族长的责任,如果不是心中的恨意无法泯灭,我想我那在父亲面前常被一点小事感动到掉泪的母亲,不会突然间就放弃了哭泣的权力,变得仿佛冷血冷情;如果不是还有我,不是为了要为我撑起一片安宁的天空,她更不会就这样直接也担负起父亲的责任,变得那样突然的无所畏惧,无所不能。
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的身边拥有越来越多崇拜仰慕她的人,笑颜却越见的缥缈孤寂。在心里,我开始越发的恨着自己,明明拥有强大到无人可及的能力,却因为身体无法承受的关系,只能眼睁睁的变成束缚,如此无力。
所以,对自己的不久于世,我心里其实是有一丝庆幸的,我希望孱弱的我的离去,能让她彻底断了过去重新开始;但是,又不免担心牵挂,怕我这将一切的心思都隐藏在强悍外表下,却实则细腻温婉的母亲在我离开后,会连最后的归处也失去。
我对她说,『妈,我这一次生死难料,即使还魂顺利,恐怕此生也再难相见,若有机缘,不如忘却前尘,重新追求幸福,可好?』
她看着我很久,然后笑了,她说,『只要灵魂不灭,记忆尚存,就算皮囊换过无数,就算相隔千年万世,你仍然是你,是我最爱的人留给我唯一仅有的孩子,就为这一点,就算要我拼上性命救你,也在所不惜。』
我想,如果不是我妈希望我能活下来的意愿决绝到深深的震撼了我,以我那懒散的乐天知命的性子,也许根本不可能撑到我妈找到能够适合我还魂的身体的一天。
我妈说,『蝼蚁尚且偷生,如果能够活下来,还是活着的好,毕竟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和最后的希望。』
我漂浮在空中,看着床上那具即将成为我的灵魂居所的漂亮身体,微笑着说,『妈,只要灵魂不灭,记忆尚存,就算皮囊换过无数,就算相隔千年万世,我也仍然是我,是你唯一仅有的孩子,对不对?』
我妈仿佛愣住了,然后自父亲去世就不曾落泪的她,眼角闪动的鳞光仿佛聚集了世间所有的光芒。
然后在我带着满满的温暖的力量,在这完全陌生的世界重新睁开眼睛,看见守在我身边,那个拥有江湖第一美女之称的女人,蓬头垢面,衣衫凌乱,红肿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的时候,深切的感受到了幸福。
我叫灵魂的母亲妈妈,所以我叫身体的母亲为娘亲。
直到很久之后,我都还记得当我从嗓中发出第一个艰涩的单音的时候,我娘那如同洪水决堤般的眼泪,瞬间便染湿了容颜。
因为灵魂和身体还不契合的关系,好长一阵子,我只能像个植物人似的躺在床上。虽然渐渐好转,但是确仿如完全新生般,说话、走路甚至拿筷吃饭,都得重新练习。我娘就寸步不离的守在我的身边,直到我能够顺畅的说出完整的句子,独自稳健的迈出步伐。
然后,在我痊愈到能够料理自己的日常生活的时候,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坐在了我娘面前。
我说,『娘,我不是你的孩子,我不是原来的青楼,我是借身还魂的人,来自距现在这个朝代几千年后的未来。』
娘捻着针坐在绣架旁,望着水色的绸缎上一朵朵盛放的仿佛会散发出香气的莲花,异常的平静。
她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人都说知子莫若母,自己的孩子,怎会不认得。只是,你原本不必告诉我。』
『你对我太好,我不想骗你。』我坐在窗旁的椅子里,背着光看她用针线细细的给每一朵莲绣上花蕊,慢慢的回答。
『我的楼儿,他还活着么?』她淡淡的问。
我答,『活着,只是身体在这里,而灵魂在别的地方以另一个人的身体活着。』
然后,她的视线就从鲜活的莲瓣间抬起,冲着我微笑起来。她说,『我知道楼儿活着,而你的存在又让他本该已死的身体也得以存活,这不已是太过幸运的事吗?就算相隔千年万世,就算各自换了身躯灵魂,你们也都是我的孩子。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让我瞬间愣怔,无法言语。
其实会明确的告诉娘真相,并不是担心会被识破,而是为了我自己的一点小小的自私坚持。纵然我本身的存在证明都已经灰飞烟灭;纵然我拥有了青楼的一切,但我仍然想做本来的那个真实的自己。即使真相有时反而会伤人自伤。
我妈站在梦涯幻海,深深的看我,眼波如水温柔,她说,『世上母亲对孩子的爱情,纵使能够广大到包容一切,你仍应该感谢你娘,因为,她不仅懂爱,更懂得爱屋及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