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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两个夜猫子 ...

  •   蒲茶尚在宫中时,曾一直相信柏会为了报复千椎,而想方设法让她嫁给千椎。
      她从未深思、也不敢细想,一个皇帝的妃子要如何洗白身份,才能够嫁给他的臣子。
      因为一旦细细想了,便会明白,柏搁在她眼前的一直都只是一个挂着饵食的钩子。他怎么会当真替她想办法,让她嫁给他最讨厌的人呢?她身为后宫妃嫔,可以老死宫中,也可以被废为庶人逐出宫廷,但绝不会名正言顺地洗白身份嫁给另外一个人。
      因为柏不仅仅是个皇帝,还是个男人。

      即便她死了一回,再想嫁给别人,千椎也绝不会答应。
      一切也只因为她曾是后宫妃嫔,他的侄媳。她若再嫁他人,挑衅的不仅仅是皇室尊严,更是他的家族尊严。
      以他的骄傲,如何会容忍呢?
      所以那时她未有任何挣扎,便轻易放弃了与维时的婚约。

      王太医与千椎之间的剑拔弩张,她毫不知情。屏风挡住了她的视线,令她专注于医书和医案,无暇他顾。
      千椎在这件事上的强势与坚持,连王太医也不能撼动。千椎甚至做好了放弃被王太医治疗的准备——以这个老头儿的任性程度,有可能拿任何条件来要挟他。
      然而王太医终究没有说出那句话。
      一向张狂的他突然放弃了胡闹似的死缠烂打,话语里充满了老人的无可奈何:“外头一向把你传得很难听,你也确乎做过一些称得上心狠手辣之事,但老夫深知你并非那般争权夺利、心胸狭隘之人。你宽恕过那么多人的过错,为什么一个肯拿命来救你的人,你却不肯宽恕?蒲茶已经死了,屏风后坐着的只是一个试图自食其力、赡养父母的平民女子。如今这世道,一个女子想依靠自己,活路并不多,她救了你,难道不值得给她一条轻松些的活路?”
      时辰未到,千椎的双目仍紧紧闭合着,整张脸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
      “养她一家不费多少银子,她无须辛苦也有活路,更无人逼她自食其力。”他说:“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是三岁孩童了,早该学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王太医,你与她情同亲爷孙,孤看在你替孤治病的份上,这一次不与你计较,但,没有下一次。”
      王太医回头,隔着屏风望着后头那个模糊的身影,一声长叹。

      那之后王太医没有再在千椎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蒲茶发现三爷爷终于对她的指点终于认真起来了。他对蒲茶倾囊相授,变得十分严格。原本蒲茶就算瞎蒙,他都能和蔼地同她解释;可突然间他变得不能容忍任何轻忽。
      他将医书列了顺序,要求蒲茶必须每天看完多少,还要每日检查功课。蒲茶看书不够快,他规定的页数对她来说勉强能看完,却未必能看懂;而蒲茶习惯了向他撒娇,一旦出了错或者压根儿就没弄明白,就试图用撒娇混过去,然而破天荒地收获了三爷爷的训斥。
      从小到大,只有他的三个孙儿这么倒霉过;蒲茶还是头一遭被训斥。
      蒲茶自然是不习惯的。
      她虽然希望三爷爷对自己严格认真一些,可毕竟习惯了被他宠着,任她予取予求,一下子转换不过来。何况他也太严格了,此时的蒲茶虽然努力,可毕竟还处于学渣阶段,哪里经得起超级学霸的吊打?
      王太医才严格了几天,蒲茶就开始郁卒了。她一个初入门的人面对这个领域的绝对顶峰,眼前只有肉眼可见的巨大鸿沟,不知该如何逾越——许多在王太医眼里是常识的事情,她连门路也摸索不到。
      刚刚开始热爱医书的她,开始惧怕看书了。前几日的轻易原来只是她的错觉,她懂得太少,才会以为她可以做到。

      最令她郁卒的是,她一边怕着,一边清醒地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畏惧。
      三爷爷一定是认可了她才对她这么严格,她怎么能够在这种时候令他失望呢?为了她,他甚至不怕得罪千椎,她哪能告诉他自己跟不上呢?
      蒲茶抱着医书,从入夜看到子时,突然惊觉自己一页书都没有看完。不知从何时起她满脑子都是三爷爷失望的神情,纸上每个字她都认识,却没有一个字留在了她脑子里。
      混混沌沌地又过了两个时辰,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蒲茶只觉得自己快要溺死在房间里,喘不过气来,于是披了外裳,去外面的小园子透气。
      这种时候,不会再碰见那位吧?她抱着侥幸的心态想。千椎虽然总是很晚才睡,但总归要睡一两个时辰的吧?
      很不幸地,当她走到桥边时,看见千椎正在池边喂鱼。灯光不明,树遮住了他的身影,令她未能及时发现他在这里。

      千椎抬眼,看向池子对面的深夜熟客。他很早就听见了那凌乱无序的脚步,只从脚步声里就能听出此人的毫无章法,借着园内的灯光,果然看见无头苍蝇一般低着头乱晃的蒲茶。
      那会儿蒲茶还没有发现他。她揪着长辫的辫梢,头虽低着,却压根儿就没有看路,不小心踢到不平的石头还踉跄了一下,差一点就摔个狗啃泥。当她终于抬起头,发现了坐在石头喂鱼的千椎,布满小脸的纠结瞬间凝成了呆滞。
      哪怕是个美人,呆楞起来也是傻乎乎的,真是白瞎了这张脸。
      从他记住这张脸的时候起,它就一直白瞎着,这么漂亮的一个脑袋,里面却塞满了无用的东西。蒲氏夫妇虽说不上多聪明,也绝不是蠢笨之人,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女儿?
      该抓住机会往上爬的时候,她满脑子儿女绮思,只想逃离;该躺平了诸事不想之时,她却要放弃唾手可得的宁静,想像个男人般活着。哪条路少有人走,她就偏要走哪条路。
      这样爱为难自己的女子,他还真是生平仅见。
      千椎往池子里又抛了一把鱼食。
      两人深夜在这里碰见已不是头一回。他夜里惯常睡不着,时常会出来走走,解解乏;而她则因为苦读医书,偶尔会在子时之前出来透透气。
      除了第一回她乖乖跟着他进了书房,其他时候但凡见着他,她掉头就回屋去了,仿佛看到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天快亮了还出来,她这还是头一回。

      蒲茶没想到自己这种时候出来还能遇着千椎。天都快亮了啊,他是不睡觉吗?
      她不爱白天出门,白天园子里仆从们来来往往,眼睛总爱往她身上飘;夜里人少又清净,才会不那么尴尬。可为什么夜里又总是有这个人呢?
      哦对了,因为这是人家的地盘,她是个入侵者。
      堂堂摄政王府,堂堂摄政王居住的院落,真是小得奇葩。其实这地儿本不小,偏千椎不知怎么想的,在书房后挖了个大池塘,书房前边还栽种着竹林,于是寝房前的空间就狭窄得尴尬频发。

      这回蒲茶没有转身就走。若他当真是个夜里不睡的人,每回都是她退让,那就真没有能透气的时候了。
      隔着小小的拱桥,蒲茶也在池边寻了一块石头坐下,又拣了根树枝玩水。鱼群吃完了千椎撒的鱼食,感觉到这边的动静,一窝蜂地涌了过来。
      千椎又抛下一把鱼食,于是鱼群又回去了。
      蒲茶本也没想撩鱼,低着头拿树枝搅水,破碎的水波纹仿佛是从她脑中倾泻而出的烦恼,令她拥挤的脑子能稍稍空出片刻。她听不见声音,在一成不变的密闭的空间里,一旦从医书中脱离出来,便觉得一切都死气沉沉的,天上地下只有她一个,孤零零的没有任何依靠。如今又惊觉自己的不学无术,无人引导也无人指点,无可避免地在悲观和绝望中挣扎。
      不愿意沉沦下去,却又不知如何才能上岸。

      她没有立即离开,这令千椎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大概是想要引起他注意的新手段吧,千椎面无表情地想,无意识地又抛了一把鱼食。吸引一个人,靠近并不是唯一的手段,远离也是。
      宫里女人多,什么样的手段都不新鲜;他虽然不与任何人亲近,可免不了总有人以为自己能成为特殊的那一个,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各式各样的法子也都有人尝试过了。
      若她当真无意于他了,当初为什么以命相救?他若是死了岂不是更合她意?若是他死了,就没人捏着她的把柄,她便可回到樊谷村嫁给那个固执的书生。
      若她当真要避嫌,更不必故意不送他蒲蒻糕。心里当真不惦记了,就应该心宽一些,一视同仁,自然也该送蒲蒻糕给他。他当然不会吃,但她不该不送,不送便显出她的刻意来,借王太医之口故意强调就更显刻意了。
      尽管,她做的蒲蒻糕确实比别人做的更合他口味些。

      蒲茶还不知道,此时假使她能开口说话,也已经背负了天大的冤屈。
      眼角余光瞧见他接连撒了好几大把鱼食,心肝胆不禁一颤——他再这么喂下去,天亮后就可以替鱼收尸了。可见再厉害的人也会有弱点,就算他扛得起整个朝廷,也未必养得活一池鱼。
      等等……这个人曾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逆风翻盘,从先贵妃手里夺回了一切;又顶住了那些老不休的压力,硬扛到现在。
      对这世间难事,应当没有人比他看得更透彻吧?
      她现在身处困境,若他愿意指点,应该能帮她找到一条明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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