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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渊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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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渊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向来四季如春的九里也难挡寒冬的刺骨,仅一刻钟的功夫,就变得白茫茫一片。
弟子们纷纷快速掠过,希望早些回到房里歇息取暖,灵力稍微低点的,对运转周身气息还不熟练,以至于哆嗦得牙齿打架。
其中数晏欢最为痛苦,熟悉的锥心之痛让他直冒冷汗,一改往日活蹦乱跳的形象,躲在房里不肯出门。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他的旧疾比以往都要折磨。
尽管一直想要调息内力,奈何他已完全没了力气,只能痛苦地哼唧着,恨不得一巴掌拍晕自己。
听得门被打开,晏欢也没有从被窝里探出头,只咬牙挤出一句:“师兄,这么早就下课了?”
晏今安没有答话,默默地走近晏欢,扒开他身上裹着的棉被,原本白皙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无,蒙着一层薄汗,脸颊两侧还黏着几根湿透的发丝,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再一睁眼,漆黑的瞳孔还有些发散,轻轻地吸了几口凉气。
晏今安垂下眼,将自己的真元传输给他。
源源不断的暖流让晏欢稍微舒服些许,除了那条左腿,依旧被针扎一样痛苦。
他嘿嘿一笑,“我嘛,一年总有那么几天的,挨过去就好了。”
“我还未寻到根治的法子。”晏今安倒了杯热茶给他,语气有点失落。
晏欢接过茶,小小啜了一口,“我这么怕痛的人,若是找到了法子,早不惜一切代价根除了它,我都没点头绪,更何况是你。可能这几天冷了些,我稍微有点招架不住,无妨,我能撑住。”
晏欢强打精神,脸上笑容尽显疲惫。
晏今安能来,他就好了大半,这腿伤,也就不是那么让人讨厌心烦。
转眼瞧见桌上的食盒,他突然眼里放光,雀跃道:“又给我做好吃的了?”
晏今安“嗯”了一声,一直绷着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你倒是好哄。”
他从食盒里拿出一碗白粥,配上一碟开胃的酸萝卜。
然而晏今安能很清楚地感觉到眼前这人对饭食的嫌弃,从那幽怨的眼神中,成功接收到对其的不满——
我这么可怜了腰疼腿疼哪都疼居然只给我一碗白粥?我的肉呢肉呢肉呢?!
对于无肉不欢,没肉就不吃饭的晏欢来说,不吃肉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了。
晏今安很快一记眼光过去:爱吃吃,不吃我喂狗。
前一瞬还在心疼小辈,师兄弟友爱一家人,转眼不带一丝怜爱。
晏欢那演戏的劲儿说来就来,直愣愣盯着晏今安,眼眶泛红,委屈得紧。
平日里不生病都是大鱼大肉的,现在难受得要死还不能有点病人的特权,吃点好的。
人生无望,不如早死早超生。
晏今安手上动作一顿,他最受不了晏欢这幅模样,心瞬间就软了下来,语气半哄半诱,“多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你身子难受,就得吃些清淡的。”
“乖,听师兄话。”
晏欢许久不被晏今安这样温柔的哄过,哪怕面前的是碗夺命毒药,他都会点头,乖乖张嘴。
一口热乎的白粥送入嘴中,一时竟觉香甜无比。
晏欢笑眯眯的,说:“师兄,也不见你给别人做饭吃。”
说出这话,他得意洋洋地等着晏今安回答譬如“因为你是我最疼爱的师弟”之类的哄骗。
哪知他不近人情的大师兄连思忖都没有,张口就泼了盆冷水,“九里的弟子皆出自名门望族,带上山的侍童已全然照顾他们起居,不用我操心。你么,我捡回来的,自然归我管。”
他回答的一本正经,面不改色,当真是大大的实话。
晏欢前面的感动一干二净,他可不想听这样的实话。
晏欢咬牙道:“师兄,你对我真好。”
他脸上挂着笑,但晏今安却感觉不到一丝感激,依旧回笑道:“莫与师兄客气。”
过了会,晏欢状似不经意道:“师兄,若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什么意思?”
晏欢拿过那碗粥,自己大口吃了起来,“随便问问,我这不怕哪天又惹恼你了,你后悔对我这么好了。”
晏今安不知道晏欢又抽什么风,但还是笑着说:“我养大的小崽儿我自然得多费些心思,若你能听话点,我便永远不会后悔。”
一双凤眼满是笑意,唇红齿白,让晏欢舍不得移开眼去,说:“师兄,我最听你话。但是,”他语气一沉,晏今安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下回不想吃粥了,嘴里没味。”
提着的心蓦然掉了回去,“我做什么你吃什么。”
晏今安丝毫不给他面子,他对晏欢可再清楚不过,给点阳光就灿烂,太容易得寸进尺,不好管。
“……哦”晏欢也就随便一说,按他大师兄的手艺,也要求不了什么。
他两手往后一拄,打了个饱嗝,“太无聊了,最近有什么任务吗?”
他打了两个寒颤,又钻进了被窝。
晏今安回道:“用不上你,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
“别啊,除了我,谁还能同你处处默契?”晏欢音调都抬高了些。
晏今安道:“二师弟。”
晏欢忘了还有这茬,恨恨地说着坏话,“朱锵鸣那嘴碎子,你们在一起,聒噪得很,哪比得上我,贴心又周到。”
他有些不高兴,自己并非是晏今安心里无可替代的那一个。
晏今安纠正他:“你该叫二师兄。”
“是是是,二师兄二师兄二师兄,二师兄的大师兄,请问这回有什么事儿可以做了?”晏欢有些炸毛,晏今安为什么要这么维护朱锵鸣?是他不够好吗?!
晏今安将被子替他掖好,转身收拾碗筷,道:“小事,三日便回。”
“师兄!你再这样,我把腿剁了不让它疼了行不行啊?到时候我废人一个,落得个收拾铺盖下山流浪的下场,你记得多来接济接济我。”晏欢很是伤心,晏今安居然对他也开始吞吞吐吐了,不由叹道, “果然世道易变,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胡闹。”晏今安转过身,眉头微蹙,但招架不住晏欢这般磨人,还是说道:“徐府昨日派人前来,说是徐夫人最近几日一直行为异常,恍若两人,请人下山一趟。正好我无事,便去看看。”
他侧头留意着一旁香炉里发散出的气味,又问道:“这是什么香?怎么从未闻过。”
晏欢: “随便研制出来玩玩的,安神。”
“这两日确实难以入眠,我再去寻别的法子。”
“不用了师兄,我这样的人,大可不必。”晏欢的笑容略为凝固,稍纵即逝,摆摆手道:“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前途光明,饿不着睡得好,可惜就是不爱吃饭,其他的我真没留恋了。”
晏今安当下扫了一记白眼,周遭空气竟是瞬间冷了下来,“那你也该为了他活下去才是。”
晏欢一怔,苦笑道:“他不会希望我活下去的。”
“你怎么知道?”
“这世间万物,哪有那么多说得清的理由呢,无非就是情爱舍弃罢了,他为了这天下,为了心中大道,终有一日剑指我心,直穿而过。”
晏今安浅浅一笑,眸色深深,“我倒不知我的好师弟居然有如此大的本事,能让那为苍生的人与他反目成仇?”
“师兄,”晏欢撇撇嘴,“可莫要瞧不起人。”
“你最近又瞧了什么话本子?何况你如今在九里修道,谁敢动你?你又何必妄自菲薄,非要去想些不切实际的事?”
晏欢嘟囔道:“还当我三岁稚子呢。”
晏今安正了正神色,刚要开口,便被门外的敲门声引了过去,他打开门,门外的人微微俯首,恭敬道:“大师兄。”
“二师弟,何事?”
晏欢听到“二师弟”三字,不耐烦地踢了踢被子,左手拄在脑上,曲着腿,吊儿郎当的。不等朱锵鸣答话,便抢先道:“有事快说行不行?打扰我们好事了。”
朱锵鸣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徐府再次派人前来,师尊命你我二人速速跟随前去。”
晏今安点点头,“好。”
晏欢快速地从被子里爬起,手忙脚乱地套上鞋,顺手拿走衣架上挂着的衣袍,“我这突然好了,或许是这几日过去了,走吧。”他话是对着晏今安说的,但眼睛里的不悦从未离过朱锵鸣。
朱锵鸣与他一般高,出身名门,与身俱来的尊贵气质倒比晏欢的流氓痞气好上许多,他将眉轻轻一挑,道:“师尊只命我与大师兄前往,四师弟倒不必跟着。”
“说的是,你且安心养着,我去去就回。”晏今安不是看不到晏欢额头冒的冷汗,也不是感觉不到他微微发抖的双腿,这幅强撑的模样,实在不忍让他跟着奔波。
有冷风灌进房中,晏欢差点吐出一口老血,灵力微弱的身子,实在是累赘至极,他不着痕迹地咽下那口血水,满不在乎道:“在床上躺得久了,这副身子骨自然酥软得很,走两步便习惯了。”
晏今安心里明白,就算强行把他留下了,他也是会偷偷跟上来的,还不如现在就同行,也算有个照应, “那你切不可强撑,如有不适,一定告知于我。”
“没那么严重,”晏欢炫耀似的看了眼朱锵鸣,“走吧,二师兄。”
朱锵鸣没有理他,往后退了一步,对晏今安说道:“师兄,走吧。”
晏今安应声抬脚,想起晏欢体弱,又以真气给他加了道防护。天气恶劣,只怕让他雪上加霜。
“嘿,”晏欢立即跟上,“师兄对我真好。”
朱锵鸣无语了,晏欢哪能这么厚脸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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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下越大。
晏欢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这雪一时半会也停不了。
“师弟,徐夫人如何?”晏今安在前御剑,尽量为晏欢遮挡大风。
朱锵鸣则在右侧同行,闻言,道:“一月前徐夫人便时常梦到已故的幼女梦中索命,三日前突然出现在家中,与先前无异,徐夫人发疯似的刨了幼女的坟,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此后便开始疯言疯语,无故伤人。”
“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花这么多钱找上玉…师尊?”晏欢说道。
此话不假,像徐夫人这样的情况,多是见孩子是个女童,不受待见,连孩子死了都不在乎,那孩子积怨已久,运气好点得到了某位“高人”的相助,便能破开人气,扰人心神了。
面对这种情况,最多就是摆个阵将冤魂收了,随便找个小道士都成。而山上修仙的仙人们,下趟山可是价格不菲。
都说这行无事不下山,下山吃三年。
而九里有个规定,只要是接了委托人的求助,无论对面是何等妖魔鬼怪,要么收复超度,要么同归于尽。
大部分修仙者其实都不太缺钱,到了辟谷阶段,便不愁吃喝。衣食住行,全权由宗门负责,也无需担心。
更主要的是,被送上山修行的,大多是名门贵族,家里什么都给安排妥当了,每年还会有大量的金银珠宝献给门派以求对孩子的额外关照。
“徐家最不缺的,就是钱。”朱锵鸣耐心地向他解释,“徐府经商,其资产富可敌国。”
“哦。”难怪,虽说有钱不赚是傻蛋,但像玉子衡这样的傻蛋,只挑大买卖做,美其名曰“价钱越高事情越棘手弟子越能得到历练”。
“也不知这回师尊收了人家多少钱,”晏欢往下看了眼,有几处飘着白气的小摊,“师兄,京城的美食,可比九里多多了。”
晏今安却皱了眉,晏欢嘴上说着向往民间的街边小吃与饭馆招牌,但却是个十分挑剔的主儿,譬如小炒里不能没肉,有了也不能太大块,当然太小了也不行,菜里不能没辣味也不能太辣,汤呢不能太清淡也不能味太重,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实在是个事儿精。
朱锵鸣忍不了,想起往日种种,直接破口大骂:“谁要和你一起吃饭?谁忍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