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辟谣手册》慕之山

5、第5章

　　何歆悦又怎么可能拒绝她的请求。

　　甫一回到医馆，她便有了些精神，只忙忙碌碌地将购来的药材分门别类地放进中药柜中，又取了不同种类的外伤药，想让沈瑜她们带在身上。

　　她的工作量浩大，一时便忘了给她们准备吃食，好在外头有婶子婆婆想得周到，接二连三地前来敲门，给她们塞了些食水。

　　村中的存粮已快见底，沈瑜也不好意思过多索取，只稍稍取了些聊以充饥的饼子，就要掏钱递过去，但她塞了又塞，竟推不过打小做农活的村人，推拉之间，又听她们道：“等打跑了那帮子强盗，总归就有饭吃了。”

　　她们眼中的期盼闪闪发亮，沈瑜被盯得哑然，到底没再推回去。

　　她只是沉着声向她们保证：“一定会的。”

　　她言辞恳切，很叫人放心，何况紫云门这个招牌天然带着些让人安心的气息，于是村民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将全副期望压在了她身上。

　　沈瑜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沉了沉，她再一次推演过自己的计划，却叹了口气。

　　宋听白忙要为她排忧解难，于是问：“师姐因何叹气？”

　　沈瑜摇了摇头：“我思来想去，或许还需寻一个对山上地形地势十分熟悉的村民，若事有变化，也需得能够自保，情急之中，真不知该去哪儿找这样的人。”

　　她道：“我观村中众人神色，恐都被吓得狠了，到时若是忘了逃命，又该如何？倘若被那帮匪徒记住了面容，要下山来捉一家老小为质，又当如何？”

　　她想得深远，却尽是些倘若事有不成的荒谬猜想。姚志行已懒得为她的天真愚钝冷笑，他现在一门心思想要捉拿玄朔立功，偏沈瑜止步不前，要同那些村民玩那些大侠搭救世人的无趣戏本。他不耐烦，连带着看那干巴巴的饼子也不舒心，却又怕将沈瑜得罪得狠了，于是只得忍气吞声，愤愤然去撕咬那难以下咽的干饼。

　　迟淼倒很喜欢这样干巴巴的饼子，她慢条斯理地啃着饼，见宋听白和连以枫一道陷入了沈瑜的担忧里，便出言提醒：“不必在意是否会捉村人为质。”

　　她的思路与名门正派大不相同，只听她理所当然道：“等他们发现宿阳村村人竟敢寻求紫云门的协助，总归是会下山来杀人放火的，届时谁还管是谁家的人带的路，一并杀了便是。”

　　迟淼描绘的场景残忍，沈瑜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实在合理，又听迟淼继续道：“所以不如提前向村民说清楚个中风险，叫他们自行防备，毕竟你们只四人，想要护住整座村子，实在很难，或者。”

　　她眼神平静，语气也疏懒：“赢了不就好了。”

　　迟淼这话有些替她托大，沈瑜默了一默，终于笑起来：“说得也是。”

　　她轻声道：“是我钻牛角尖了。”

　　但引路人一事仍叫她头疼，迟淼贴心，又向她提议：“我可以试着带路。”

　　连以枫眉头一皱：“你先前不是说过，你只是初来乍到吗？又怎会熟悉山上地势？”

　　迟淼咽了一口饼：“我会聊天啊。”

　　她抬手比划了一下：“前几日闲来无事，同村民们聊了个通透，我虽然从未去过宿阳山上，但山上有几块奇石、有几棵古树、何处有不知名小径，我都有些头绪，只是带路上山，应当没什么问题。”

　　她语气自信，不等她们继续反问，已补全了最后一点漏洞：“至于自保，我十八般武艺一窍不通，偏巧会一点浅薄的轻功，若只是为了逃命，应当有九成把握可以逃脱。”

　　迟淼已将自己吹嘘到这份上，沈瑜再找不到理由拒绝，何歆悦却颤巍巍提出了反对意见：“可你身上还有伤……”

　　这一件是她们几人不曾听说的，沈瑜原就要被她说服，可听完这一句，脸上立时闪过了一丝不赞同。迟淼没法，只得将她精雕细琢过的谎话又拣出来述说了一遍，又叹道：“可现在除了我能带路，你们又能去找谁呢？”

　　她点了点何歆悦：“那孩子或许是个人选，却必定会吓傻在路上。”

　　何歆悦也知道自己的性子太过懦弱，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不反驳。所以沈瑜思前想后，与她约法三章道：“到时上山，你便跟在我身后三步处，倘我叫你退，你就立刻下山，绝不留恋。”

　　迟淼心道，若能跟着上山，谁还管你这么多规矩。

　　但她面上不显，仍是那副乖巧模样，只笑眯眯点头应了，沈瑜这才勉强松了口，转头去向其余三人交代自己的安排。

　　宋听白原本还在边听边点头，可听着听着，却渐渐觉得今日的瑜师姐安排得实在琐碎，于是忍不住开口问：“瑜师姐，你今日怎么……”

　　她原想用“絮叨”二字，又觉得很不合适，便咽了回去。沈瑜也知她言下之意，她顿了顿，道：“对手若不是玄朔还好，倘若当真是她……”

　　沈瑜犹豫了一下，最终坦诚道：“我没有把握胜她。”

　　此话一出，宋听白与连以枫不自觉对视了一眼，交换了眼中惊愕，连姚志行都傻了眼，只看着沈瑜说不出话来。

　　沈瑜又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我其实很想再见玄朔一面。”

　　这个“再”字实在很值得推敲，但迟淼并不记得自己与她有过什么渊源，所以咬着饼侧耳静听，却见沈瑜抬眸，她望着远山，像望着更遥远的地方，许久才道：“我想问一问她，当年岷阳村屠村惨案，与她、与玄清门究竟有多少干系。”

　　她与玄朔，其实有过一面之缘，正在三年前，岷阳村骤然湮灭的那个夜晚。

　　她始终记得那一日，有人递了无名信，道玄清教就要血洗岷阳村，于是她将信将疑地赶去，却只见到滔天火光。

　　前一日还是个悠闲自得的村落，只一夜之间便陷入火海，满村死尸横陈，无论男女、老幼，目之所及之处，尽是或惊惧或愤怒的遗容。沈瑜从未见过这等惨状，当下便有些痛悔，悔自己来得不够快，悔自己未曾通知更多门人一道来此。但她还残存着一点或许还有其他幸存者的希望，于是在那磅礴火势中高声呼唤，终于听到一声婴孩的啼哭。

　　沈瑜大喜过望，循声飞身而去，却在那啼哭声所在之处，见到了一个形如修罗的身影。

　　那道身影实在叫人难忘，她如今一闭眼，仿佛还能看到玄朔正站在她眼前。她着一身靛蓝长衫，衣衫上是大片斑驳的血迹，连掌中的玄色长剑也滴着血，她怀中正抱着个尖声嚎哭的孩童，却精确地捕捉到了沈瑜腾身而来的脚步声，于是玄朔侧眸回望，恰恰与她对上视线。

　　隔着她那一张从未卸下的半脸面具，沈瑜只觉得她的目光如刀如剑，透着刺骨的冷。她本不该与她废话，该提剑上前去抢回那个幸存的孩子，可在对视的此时此刻，她心中却升起个不合时宜的荒诞念头：她像是要被风吹碎了。

　　这念头只一瞬，沈瑜仗剑挡在身前，语气肃然道：“玄朔！”

　　她唯恐玄朔将那孩子视作人质，又恐她根本不在意旁人的性命，只用视线牢牢将她锁住：“稚子无辜，你又何必平添杀孽。”

　　玄朔言简意赅：“滚。”

　　“滚”字方脱出口，沈瑜已疾速栖身到她眼前，想要打她个措手不及。她自认在紫云门平辈之中可论前三，虽不知玄朔武艺深浅，暂打个平手想也不是什么难事，不料玄朔竟不应战，她只向后倾身飞掠，又随手将怀中孩童抛向了沈瑜。

　　沈瑜急急收剑，慌忙伸手去接，险险接了个正着。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好不容易长松了一口气，再抬头时，已不见了玄朔的身影。

　　沈瑜道：“虽则江湖中有定论，道岷阳村一案必定是玄朔所为，可我思来想去，总是觉得，此事背后或许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宋听白和连以枫显然早听她说过全过程，却难得不赞同她的说法，只听宋听白道：“可师姐也说过，那时岷阳村中除了几个幼童，只玄朔一个活人，她衣上剑上又尽是新鲜血迹，倘不是她所为，凶手却该是谁呢？”

　　连以枫也道：“那日之后，中原各大门派纷纷叩问玄清门，想要向他们讨个说法。若是往常，玄清门总会放出些说法，旁人相不相信姑且不论，可唯独岷阳村一案，玄清门从未有过只字片语的回应。倘若与他们无关、与玄朔无关，又何必就此默认？”

　　沈瑜不置可否，她轻叹：“可事后想来，那封信实在也太过蹊跷。”

　　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为今之计，也只有去宿阳山上见一见那位玄朔，问一问她究竟是谁，问一问岷阳村一案背后，是否有她的手笔。

　　只是……

　　沈瑜回忆着那日惊鸿一瞥间的诡谲身法，不住叹息道：“倘若那人当真是玄朔，这一趟上山，恐怕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她其实矛盾，她既希望玄朔正在宿阳山上，能给她一个准确的解答，又希望山上那人是个冒牌货，至少能让她们轻易解了宿阳村之难。

　　她们四人各怀心事，自然也没注意到旁边的迟淼。

　　迟淼原本坐在旁边小口小口地啃着饼，可等到听完她们的对话，忽然便觉得有些味同嚼蜡，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她透过血色回望，终于隐约想起，那一天，她似乎确实遇见过一个生面孔。

　　那本该是个极明媚的一天。

　　迟淼险些就要坠进回忆中去，她不得不咬了咬舌尖，好提醒自己如今身处何处，等再抬眼时，便又是那个眉眼弯弯的迟三水了。

　　她的异样转瞬即逝，无人知晓。她只是举着那半块饼，状似无意般好奇问：“那被救下的孩童，现下却在何处呢？”

　　宋听白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却诚实答：“岷阳村仅存的五六名孩子，都被送去了附近的积善堂。”

　　说起这些孩子，屋里的气氛轻松了些许，只听宋听白笑道：“前几日我还同师姐一道去探望过他们，他们在积善堂过得好，嘴也甜得很，应当是能好好长大的。”

　　能好好长大。

　　迟淼在心中默默重复这五个字，她想，这已经是相当奢侈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