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竹语八月

114、第 114 章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水影烨是很庆幸月夜不知道追忆珠的回溯原理的。

　　一旦月夜知道追忆珠回溯的只能是它纪录的某个时刻，他就会陷入纠结之中。他销声匿迹到塞壬一族，唯一的目的就是给自己塑造□□，再用融魂之术帮助自己返生。月夜的性格是很倔，还带有一些无情的，他可以为了他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

　　如果是以前的月夜，可能会不管塞壬一族的死活，优先完成他的事情。但现在的月夜……他就会想，他是要复活塞壬一族，还是为了融魂之术让整个塞壬族陪他冒险。毕竟晚一分施展回溯之术，塞壬族就多一份危险。

　　他会在小我和大我之间来回挣扎，可无论怎样挣扎，最终他都会在悔恨中牺牲小我。

　　这就是现在这个有血有肉的月夜，他不再是第一世时那个冷血无情的妖主，他有了牵挂，有了挂念，学会了放弃自己的利益，不管发生什么，始终优先为身后的人们考虑。

　　这次离族出走可以算得上月夜当上冥王以来第一次的任性，尽管他的族人没有一个人对此表达出不满和埋怨，月夜自己仍觉得他不配做一个领主。

　　冥族的一切事物都与冥王的精神力息息相关，可精神力还有很重要的一部分看的是心情。月夜现在心情极其之差，连月空羽都不敢上前和他爸说几句话安慰安慰他。这样状态下的月夜，就算能勉强了自己恢复冥界的生机，那也是不如不恢复。

　　“要我说啊。”水影烨坐在桌子上看着一板一眼办公的月夜，“不如你把这个融魂珠给了佐安翎。”

　　月夜手中的羽毛笔顿了一下，险些被他折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水影烨俯下身去凑近月夜，忽视掉月夜故意错开的脸，“再收集材料，重塑肉身的时间，不够你再做出一个融魂珠么？更何况你现在能离开冥界么？”

　　“……”月夜依旧沉默着，还是不想说话。

　　“我能等28世，佐安翎能等么？”

　　“……”

　　“血族还有个古若尘能帮他分担，你呢？让空羽来？”水影烨从桌子上下来，蹲在月夜身边，抬头看他，“他徒弟回不来他的心思就不在血族上，我知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月夜停下手里的动作，终于愿意扭头看他一眼，“哥，我不甘心。”

　　水影烨握住月夜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知道。”

　　月夜抿起嘴唇，认命般的闭上眼睛，自第一世以来，他就拒绝不了水影烨的话。

　　“崔钰，我出去一趟。”

　　“啊？”崔钰哪知道他们老大即将要做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件，还以为他们老大又要来一次说走就走的离族出走，登时觉得心都碎了一半，“我这交接工作刚做好，你怎么又来？”

　　月夜看了他一眼，一瞬之间理解了崔钰的不容易，叹气道：“血族，一会就回来。”

　　自从遇到余怀音以后，蓝严就很久都没有做过预知梦了。起初他单纯的认为余怀音应该就是他梦里的那个白衣少年，可后来于栩说，他和余怀音相遇后没多久又遇到了那个会雷的小孩，还有苏贤。他们三人当时都是一袭白衣，而且……如果按照正常的时间流逝，余怀音他们三人的年龄都差不多大，三个人都是有可能的。

　　那时于栩也觉得可能是那个会雷的小子，后来于栩又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测：万一是苏贤呢？

　　苏贤毕竟咬了蓝严的后颈一口，蓝严也在他身上栽过，也难免蓝严不会再吃一次亏。预知梦里显示的蓝严是被迫的接受了契约，说是苏贤也不为过。

　　“如果真的是苏贤……”苏幸小心翼翼的凑近蓝严，语气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那公子你……”

　　我想死，蓝严心想，碍于苏幸的面子也说不出口这三个字，就稍微委婉一点表达了自己的思想：“那我挺尴尬的。”

　　预知梦这件事告诉空羽他们也没什么，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就算告诉了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其实苏贤以前不是这样的。”苏幸说，“就是……突然之间就……这样了……”

　　说真的，这三个小孩儿蓝严一个都不希望，无论哪个他都不想在未来遇见，尤其是自己深受魂息之法的困扰的时期。这三人基本上都见识过他最强盛时期的样子，到时候突然变成了那么弱小的、需要保护的人，无论是谁都会有很大的反差。

　　蓝严不喜欢那样的眼神，能让他想起来在百墓山被害的任人宰割的样子。

　　月空羽看出蓝严表达出来的“我想死”的意思，更加委婉着问他：“预知梦不能改变？”

　　“能。”蓝严说，“但是改变的条件并不是很充裕，所以说……”

　　如果到时候真的是苏贤，蓝严有极大的可能真的会选择自毁前程。

　　蓝严闲坐着无聊，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短短一会的时间，久违的预知梦又出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蓝严又对梦中人的身份出现了怀疑，这次的预知梦里，又逐渐的向蓝严展示了梦中人的身份。

　　“云”字玉佩、白玉横笛、一袭白衣、负手而立、黑发黑眸、腕间红绳。

　　腕间红绳？

　　梦中画面太过模糊，蓝严具体看不清那红绳到底是什么，只是远远的看着很像蓝家的封魔绳。

　　白玉横笛……蓝严趴在桌子上转了个头，又闭上眼睛，也是舞蝶萧吧。那就不应该是苏贤了，掌门应该不会把舞蝶萧给苏贤。舞蝶萧这种东西，如果掌门不想留在手里了那作用应该就只是给徒弟的，那个会雷的小子和余怀音其实都有可能。

　　好累啊，这三个字突然出现在蓝严脑海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桌子上趴着，突然就觉得累。大概是从来都没有这么惬意过吧，以前哪有这机会，什么都不干，就坐在椅子上，趴在桌子上休息。

　　“哎，蓝严。”月空羽突然想到以前问过蓝严的一个问题，“现在再说，你的择偶标准是什么？”

　　现在的蓝严经历了不少，也见识到了不同的人，如果他的择偶标准还像以前一样那么死板苛刻，月空羽真是要头疼死。

　　“……”蓝严抬起头看眯着眼看了月空羽一会，仔细想了想，语气懒懒的，却带着一丝笑意，“懂我的。”

　　冥界不像血界，有幻想太阳的领主，冥界就是标准的暗族，完完全全的黑暗。人们区分时间都是按照曼珠沙华的开花程度，现在冥王不为冥界提供动力，曼珠沙华不开花，人们区分时间出现了一些分歧，虽然也无伤大雅就是了。

　　因为除人界外其他各族时间都是一致的，月空羽一直都按照天界的时间来。大概傍晚十分，月夜从外边回来，一来就找蓝严，说：“蓝严，跟我来一下，有事找你。”

　　冥王的情绪好像不太对，蓝严见他神色很凝重的样子。

　　“师傅。”蓝严叫他，“怎么了？”

　　“帮我一次。”月夜说着，突然转过头来，“佐安翎说你会不用□□的融灵之术，我需要你帮我。”

　　月夜今天的心情确实不是特别好，到不是因为有人惹到他了，是因为别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佐安翎。

　　这个人，和第25世时月夜认识的佐安翎不一样了，还记得原来的佐安翎还会任性着我行我素的去做些什么，也会在气氛沉寂下来的时候说些什么缓解气氛。现在的佐安翎就是个行走的冰块，话也少眼神也冰，满脸都写着“请勿靠近”。

　　最让佐安翎觉得陌生的，是佐安翎推开自己握着融魂珠的手时。他面带着微笑，不是那种客套的、敷衍的，是一种有些疲惫却仍努力着微笑示人的笑容。

　　他推开月夜的手，笑着对他说：“蓝严可以不用肉身完成融魂之术，他可以帮你，这个，我就不要了。”

　　“为什么？”月夜觉得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可他就是忍不住。

　　“因为血族还有古若尘，你呢？冥族有古若尘么？”

　　这句话直勾勾的戳进了月夜的心里。他出去那么长时间，最在意的莫过于他的族人，要说他觉得什么最对不起他的族人，就是他为了自己，自顾自跑出去，把整个冥界都扔在脑后。

　　最后自然是月夜败下阵来，佐安翎说的不错，冥界没有古若尘，光靠着判官和黑白无常他们是撑不住的。

　　冥界，自始至终还是离不了冥王的。

　　“你确定没有肉身你也可以？”

　　蓝严歪头看了看月夜，点头说：“嗯，确定。”

　　月夜和佐安翎是不同的，佐安翎毕竟还是没经历过失而复得和继续狠狠被打入地狱的痛苦，还不知道一旦融魂之术失败他要经历什么。但月夜不同，月夜很清楚一旦失败经历的会是什么，所以他要比佐安翎谨慎许多。

　　融魂之术开启，整个冥界都笼罩在一片柔和又祥和的白光之中。

　　月空羽看着这片白光，心里没由来的惆怅，这白光消失以后，他的父亲身边就会有一个既陌生又不陌生的人。那个人甚至要比任何人都爱父亲，到现在月空羽都不能很好的理解到底是妈妈抢了这个人的位置，还是这个人抢了妈妈的位置。

　　崔钰了解月夜的身世和经历，多多少少也能明白一点月空羽的心思，就坐到了他身边，还顺手揉乱小少爷的头发，说：“小少爷，不管怎样，他始终是你爸。”

　　“……”

　　融魂之术是极为罕见的法术，有些人活了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一次。这阵白光亮起的时候，基本上整个冥族都跑来看。月夜谨记融魂之术开始之后不能被打扰的要求，在第一个人跑来参观的时候就布好了结界，甚至把声音都隔绝在外。

　　阵法之中，一个人形逐渐成型。

　　这种法术一个依靠的是融魂珠的成色如何，另一个依靠就是施法者的灵魂控制能力。

　　蓝严对灵魂之术一窍不通，回魂夜倒是用的顺手，用鬼术当灵魂之术，也确实是他独一人了。

　　阵法之中的这个人，月夜再熟悉不过，闭上眼甚至都能在脑海里回想起这个人的眉目。

　　他要回来了，不再是一个灵魂，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要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了。

　　月夜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站在雾中给两个闯入他领地的人指路。站在雾中他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但属于人类的那一双黑眸就是不可阻挡的入了他的眼。

　　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人类，他想，区区一个人类，居然敢闯入他白蛇的领地。

　　后来再见，他还是觉得这个人类胆子实在是过于太大，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是雾隐，这样还敢上来跟他说话，是真的不怕自己一口吃掉他还是也像其他人类一样……

　　想把他生吞活剥。

　　第三次再见，他肯定了这人类的意图不轨，他强迫自己签订了契约，又把自己带到人类的客栈，甚至还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锁住了自己。

　　可是再后来，他喜欢这个人类。

　　他不喜欢命如草芥的人类，却沉迷于这个人类，无法自拔。

　　他又想起来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是他第一次见他哭的这么凶。他眼睛瞎了的时候都没哭，他说“瞎了怕什么，不是还有你么”，可他明明也只是，自己始终是一条蛇，视力和人类是有很多不同的。

　　可他什么都没说，承受着不属于人类的视力，和自己在外边飘泊流浪。

　　他和家族脱离关系，甚至和家族兵刃相见。

　　想着想着，月夜越来越控制不住眼眶的泪，可他不想让蓝严看见自己流眼泪的样子，就扭过头低下去。

　　这次他回来，我会保护好他，月夜心想，我不会再重蹈第一世的覆辙了。

　　“怎么哭了？”

　　突然之间，熟悉的声音就出现在耳后。

　　月夜听见他的声音，再也控制不住眼里的泪，回过头死死抱住身后的人，吼他：“这次你不许再走了！听到没有！”

　　水影烨被他这一句话吼的也绷不住眼泪，却也克制着抬手随手擦掉，拍了拍他的头：“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这次我会保护好你。”月夜说，“我会保护好你。”

　　结界外，崔钰看着这对历经千辛又重新再一次的恋人，突然有了一种大闺女终于嫁给了她心爱的如意郎君的感觉。

　　老大长大了，该学会自己秀恩爱了。

　　这场躁动，唯独月空羽远远的站在人群外，苏幸和醉蝶影站在月空羽身边，远远的看着在人群里凑热闹的秋月离。醉蝶影说：“空羽哥，其实我觉得……你完全不必要跟自己闹别扭。”

　　“我不是跟自己闹别扭。”月空羽说，他也不知道在跟谁闹别扭，他就是……不想看他的父亲和别人在一起。

　　融魂之术结束，水影烨对蓝严表达了感谢，拍了拍月夜，给他使了使眼神。月夜最开始没有理解，问：“干嘛拍我？”

　　水影烨一下子就找到了当年和这小孩对着呛的感觉，顺口呛他：“你冥王是摆设啊？”

　　“……”月夜沉默，这么一下子才想起来他还是个冥王，闷闷的“哦”了一声，乖乖的闭上眼张开双臂，准备把自己的精神力分出去给冥界。

　　“我他妈真是瞎了眼。”崔钰痛心疾首的说，“我头一次看见呛了咱们老大还没被打的人。”

　　陆之道同情的拍拍崔钰的肩：“爱情的力量，你这万年光棍不懂。”

　　“……”

　　月夜还没享受过多久的精神力充沛的感觉，一下子又四分之三的出去了。头晕目眩的感觉瞬间就找上了月夜，许久没有这种一下子精神焕散的感觉，月夜控制不住，脚步开始虚浮。

　　水影烨半搂半抱着月夜，轻声道：“辛苦了。”

　　月夜习惯了隐藏自己的疲惫，顺嘴就回：“一个这个。”

　　崔钰哪当面这粉红画面，一点都忍受不了：“我的天哪，没人性没人性，以后咱冥界得把规矩制定好了，不能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尤其是为首的，成何体统！”

　　陆之道笑他：“你就是光明正大的嫉妒。”

　　月夜喜欢依靠着水影烨做什么，原先他就喜欢缠着水影烨跟他这去这去那，水影烨回来后月夜有一种回到第一世的感觉，突然之间就忘掉了结界外还有一群人再看，撒着娇耍着赖抱着水影烨的胳膊。

　　水影烨正要说什么，不经意的扭头间突然看见了人群中的月空羽。

　　感受到水影烨肌肉不自觉的僵硬，月夜侧头去看，正巧和月空羽正对视上。

　　父子之间沉默着，谁都没有打破这场僵局。

　　率先打破父子见沉寂的，居然是水影烨。

　　他拉下月夜的手，拍着他的肩膀对他摇了摇头，而后便离开了月夜身边。只是剩下了月夜一个人看着水影烨的背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月空羽没想着打断父亲和水影烨的重聚，他只是……

　　他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确实不想打扰这场重聚，但他也不想看见父亲和别人在一起。这种讨人厌的占有欲，让月空羽决定烦躁，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就是……

　　月夜看了水影烨的背影一会，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才恋恋不舍的回过头来，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月空羽，说不上是什么情感。

　　但是这眼神看的月空羽莫名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