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定》一笑良辰

6、第六章

　　当天，身残志坚的沐大教主特意守在魔教大门旁，从黄昏等到日落，终于在繁星点点中迎回他放在心间上的人。
　　南方昼夜温差大，太阳一落山，吹来的风能刮掉人一层皮，宋璟还没走到面前，沐秋三两步上前把人裹进披风里：“怎么出去也不多带件衣服？手都是冰的。饭已经备好了，就等你呢。”
　　暖意从披风蔓延开来，不用看就知道是上好的貂绒，仅是薄薄一层，一时片刻就能把凉了的身子捂暖。
　　宋璟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听到饭已经备好，抬脚就往里走。沐秋紧随其后，几步把人追上，两人并肩而行。
　　月光把影子拖得长长的，一左一右，一个长些，一个短些，却像是有人故意为之似的，每一步都迈到了一块。

　　饭间，沐秋有意说起京城的事，他知道宋璟一直在打听，他还知道按照那人别扭的性子，不到关键时刻是不会向自己求助的，与其让他两眼一抹黑瞎打听，不如顺当说出来，还能讨他欢心。
　　魔教进驻京城虽时日不长，但好在青书能干，沐秋砸钱也咋得爽快，不过一月，消息网络已经很完善了。沐秋挑了重要的几件说。
　　“你是说，有人在京城操纵局势，那些杀手也是他的手笔？”宋璟惊骇，努力咽下口中的饭
　　“难道他也是为了长生不老药？”
　　沐秋对这个有所耳闻，不过他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要是真有这种药，岳云何必苦心钻研医术，直接拿这药出来卖不就一劳永逸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世界上不存在长生不老药。
　　“我觉得不可能。他想要这药，直接把你绑了不就好了，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不值得动用长渊阁。”沐秋把挑好刺的鱼肉送进宋璟碗里“他的目标是你。我想这个幕后之人就是宋夫人拼尽全力想要提防的人。先帝薨逝，新皇继位，朝中根基不稳，边境各族虎视眈眈，确实是个叛乱的好时机。”
　　前朝的事宋璟不懂，但他听到当朝宰相是沈长安，却有了不一样的意见。这引起沐秋的好奇心，他低头啜了口茶，笑着等宋璟的后文。
　　宋璟将最后一口松鼠鳜鱼吃下肚，将那段颇为传奇的故事娓娓道来。
　　沈相沈长安十四中举入修文院，十六成为七皇子的老师，年少有为，二十就官拜宰相，是大欣朝最年轻的宰相。
　　乾武十七年，正值科举三天后，北疆几个小的部族联手靖安王意图谋反，朝廷几次派人仍镇不住，叛军长驱直入，一路烧杀抢掠，所过之地尸横遍野，河水都被染成了红色。
　　朝中的人分为两派，有人坚持继续派兵镇压，有人则进谏说可以智取，改用离间计，许诺那些部族重金，没了骁勇善战的北狄人，靖安王的苍擎军就翻不起什么大浪来，到时候再重兵围剿，便可一劳永逸。
　　英帝没说到底要怎么办，当晚密诏沈长安进宫，密谈了一夜。第二天沈长安领了道圣旨，一袭白衣轻骑奔赴北疆，不过十日就传来捷报，数月欣军就得以大胜而归。回来后沈长安不知为何突然发病，频频呕血，英帝派了好几个太医过去问诊，还赐了好几箱补品。
　　宋璟是半夜的时候被请过去的。
　　沐秋给宋璟添茶：“这么说，朝中必有古怪。当朝外戚专权，皇后母家一家独大，想必有人不甘心只做个富贵闲人吧？”
　　宋璟点头。
　　但碍于身份，他知道的很有限，只听沈长安的侍从大骂军中叛徒，还没听仔细那人就被制止了。
　　宋璟整整呆了一宿，耗尽心力才把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后来的宋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出门时沈府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后来才知道是沈将军没了。

　　鲜衣怒马少年郎，本该驰骋沙场，一夜之间收起桀骜，磨平棱角，踏进那深不见底的朝堂……
　　杯中茶尚余半，沐秋一饮而尽。
　　又多了个苦命人。

　　宋璟曾听教书先生说过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高山流水遇知音，无需言语也知道对方心中所想，只一眼就能心领神会。
　　这本应出现在至交好友之间，可刚刚那一瞬，他读懂了沐秋眼中的未言之意。
　　是理解，是同情，是英雄间的惺惺相惜。
　　沈大哥是没了父母弃武从文让人怜惜，那么你呢，沐秋，你又有怎样的让人怜惜的过往？

　　当晚，宋璟就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有个小男孩，他很调皮，爬树掏鸟蛋，上山打野鸡，野得没边。
　　梦境断断续续，都是些稀松平常的生活小事，比如打翻了母亲的胭脂，悄悄在讨厌葱的父亲饭中加葱油……
　　宋璟渐渐地沉浸在梦境中。
　　忽的，画面一转，温馨不再。
　　四周传来杀伐声，刀剑相撞，血肉横飞。
　　熟悉的身影一个个倒下，再也没起来。
　　天地间传来小男孩的嘶吼，身影与岳云撕心裂肺的少年重合。
　　“爹，娘！”

　　宋璟寒毛倒起，一个机灵，醒了。
　　他的动静惊动了沐秋。起身，点灯。暖黄的灯光照在脸上，宋璟的魂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怎么了？”耳边传来沐秋一声询问。
　　不过是些乱梦，宋璟摇头，反而问起沐秋的伤：“刚刚起得那么急，有事没？算了，你过来。”
　　就着灯光撩起里衣一看，雪白的纱布上赫然挂着一道殷红，宋璟瞪了沐秋一眼，起身找药箱。
　　刚起身，就被沐秋以天冷为由拦了回去，自个倒是穿着里衣去给宋璟取药箱。
　　因着沐秋今天的一番话，宋璟把压箱底的药拎出来给沐秋用上。上药时心都在滴血，忍不住小声说了句“便宜你了”，这话被沐秋听了去，非常不怕事地应了声“嗯”，引得宋璟赏了他的背一巴掌。
　　沐秋眉毛拧成麻花，重重了口气，脸上挤满了痛苦。他感觉身边人手上的力道轻了些，知道唬住了，开始蹬鼻子上脸：“夫人吹吹就不疼了。”
　　夫人？
　　宋璟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转而面色如常地完成收尾工作，被喊了三四个月，他已经免疫了。
　　熟练地翻了个白眼，他指了指自己道：“男的。”
　　沐秋有意逗他，又喊了句夫人，下巴抵在宋璟肩上，声音低了两度。
　　宋璟只觉肩上一沉，沐秋的声音直接在耳边炸开，炸得他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人！
　　凤眼染了一层薄怒，直直瞪向沐秋：“轻浮！”
　　被瞪的人嘴角噙笑，一副“我没有”“我很无辜”的表情，宋璟气得更甚。他快速地把瓶罐收进木箱，背对着沐秋，倒头又睡了。
　　沐秋很喜欢这样逗宋璟。宋璟生得好看，修眉凤目，每回生气时会恶狠狠地瞪自己，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样子，但耳垂却通红。
　　沐秋非常享受这其中乐趣，每回都把握好分寸，逗完后立马好声好气地把人哄回来。
　　于是，沐大教主也跟着躺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轻车熟路地改了称呼，“阿璟阿璟”地叫着。
　　“你烦不烦！”宋璟拍开肩上的手，没好气道：“不睡就出去！”
　　沐秋：“梦见什么了？”
　　宋璟闭眼，敷衍道：“没什么，睡觉吧。”
　　沐秋欠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璟，说说吧，反正你也睡不着。”
　　宋璟无奈，轻叹一声，他懊恼地想这人有读心术不成？怎么什么都知道。他明明来这里不久，但这人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活像他肚子里的蛔虫。
　　“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个乱梦，睡觉。”宋璟拒绝交谈。
　　被拒绝了的沐大教主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蹬鼻子上脸从背后抱着宋璟，下巴抵着宋璟的肩头，蹭了蹭，仍不死心。
　　如此动作，迎来了宋璟的一巴掌。冷酷且无情。
　　刚挨了打，沐秋又凑上来，他料定宋璟会心软。
　　果不其然，如此三四回，宋璟被磨得没了脾气，边恨自己心软，边把梦说了一遍，省略了很多直观感受，只说了一个大概。
　　他想沐秋这么执着，只是因为好奇，说了这事儿就过了。
　　哪料沐秋听完环着他的手松开，沉默了许久。他觉得事情不太对劲，想转身看沐秋的神情，被一只手摁住。
　　沐秋揉揉他的发顶，轻声道：“都过去了，吓着你了，对不起。”
　　宋璟拧眉，转身抬手试沐秋额头的温度，没发烧，那为什么说胡话？
　　宋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好好地说对不起做什么？”
　　这回轮到沐秋摇头，整个人都安静了。怕宋璟多想，他又揉了揉宋璟的头发，说：“折腾这么久有点困，睡吧。”
　　宋璟又检查了一回，确认没事后才将信将疑地闭上眼。
　　直 到宋璟沉沉睡去，沐秋又睁开眼，将饭间的信息在脑子里过一遍，逐步排查那个藏在朝廷里的幕后真凶。
　　从岳云开始，一连串的事件都显得不正常。
　　岳云败落，此其一。
　　民间造谣“长生不老药”，此其二。
　　宋璟被武林人士追杀，长渊阁也参与其中，此其三。
　　皇帝宠爱五皇子，却立七皇子，此其四。
　　岳云败落是一步棋，那长生不老药的传言又来自哪里呢？长渊阁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它真的只是一个杀手组织吗？还有七皇子，他继承皇位真的那么名正言顺吗？
　　思绪回溯到饭间，沐秋逐字逐句回忆他们俩说过的话，忽然从对话中揪出了不符合时间线索的人——沈长安。
　　据宋璟所说，沈长安是乾武十七年弃武从文高中状元，然后被安排给七皇子做老师。同年，沈将军及其夫人战陨。这个人身上的变数比岳云陨落早很多。
　　难道从那时就开始了？
　　沐秋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目光落到身旁的人儿身上，颇为懊恼地揉他的发顶：“时间匆忙没来得及细谈，宋夫人抛下这么盘棋给我，真是……好眼光。”
　　宋夫人找沐秋详谈的时候说过，欣朝将有大劫，他们想以身为子，布一手扭转乾坤之局。他们聊了两个时辰，谈了许多相关细节，当时就隐约觉得岳云背后另有一执棋人，他三番两次旁敲侧击都没问出一点蛛丝马迹。
　　既然漩涡中心在京城，那执棋之人必定也在京城。等过两天青墨查的事有回音，青书的第二份报告也应该到了，到时应该能看得更清楚，沐秋想。
　　宋璟梦中的小男孩从背后揽住他，在他颈窝边蹭了蹭。
　　“只要本座在，我的阿璟定能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