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入梦一引》北渚风

35、家猫

　　我相信时间可以塑造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与身边人相处得愈久，或多或少都会沾染他们的习惯。

　　比方说我，适应了饮跟赵高口味一样苦涩的浓茶，学兰因侍弄花草，像胡亥一样对伤口敷衍了事。

　　胡亥跟赵高习武，挂彩是家常便饭。原本两人交手时赵高于情于理都是点到为止，但长成少年后的胡亥叛逆且骄傲，不服输，便总被磕绊擦挂。他不注重小节，只是随意撒点药粉裹几圈纱布，似乎是觉得包得太精心严实有损男人的硬朗气度。

　　我艰难地回头望铜镜，就着烛光往后肩处的那块破皮伤口抹上药膏。跟子羽比试的时候不慎被树枝划了，当时没注意，回了居室才觉隐痛。

　　我觉得自己很倒霉。被上级莫名其妙丢到人地两生的滨海之城，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不受待见，明天还指不定会被学生冷嘲热讽。寻思一番，应该全都怪赵高。

　　这并非他第一回利用我。

　　第一回是什么时候？太过久远，记忆已生出些模糊。

　　十年前我受伤初愈，因自己恍惚空白的过往感到茫然无措，过了一年浑噩日子。已过及笄却对自己一无所知，这种感觉很不好，不安又诡异。某日，就在我思考着人生理想和未来的时候，赵高找上了门，还带来了一套绛红罗裙、金钗钿合。

　　那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他沐浴着满身璀璨光华径直踏入我的小院，慢条斯理地拿我的茶具泡了一盏新茶，邀我和他对坐闲谈。

　　赵高铺垫了几句寒暄，我忐忑地应和。他问我可还适应，我将自己的心悸说与他，他当时安慰的话语太漂亮，以至于我记忆至今。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细呷一口浓郁苦香的茶，他面容带笑。

　　“过往不过花开花落、过眼云烟。世间诸事自有亏盈，月缺则圆，水满则溢，万物存在微妙的平衡。”

　　接着话锋突转。

　　“既要重新开始，不若我给你指个向标。”

　　他将珠翠华裳推到我面前，它们映着入户的太阳耀耀生光：“来同我一道扶正大秦内部的天枰。”

　　那年燕、赵、魏、楚四国准备组成联军共同攻秦，嬴政采取大臣姚贾的应对之策，以贿赂的法子挑拨离间，瓦解四国联盟。可秦在他国朝堂有暗线，别国也同样在秦有暗桩。

　　赵高告诉我，大秦的朝廷里有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家中次子已明确是楚国的线人，苦于没有直接罪证。他极大可能泄露机密，夜长恐梦多，须得除之而后快。

　　碍于老臣劳苦功高，罗网不便直接对其下手，赵高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拟另寻他人刺杀。

　　我就是他选中的对象。赵高给我的戏本是与那男子邂逅偶遇、男子英雄救美、两人画舫诉情，最后男子死于非命。

　　左右是替嬴政做事，我一合计，事成说不定还能得赵高在嬴政面前几句美言，从此平步青云、财运亨通也说不准，那这可真是大有可为的朝阳行业，我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初见那人，是在咸阳街头。七月流火，秋日将近，我穿了那身露肩露腰的绛红裙子，向胡亥借了条薄绒狐裘坎肩围着。那人纵街跑马，神采飞扬，一副英气模样。我恰好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马儿意外受惊，恰巧险些冲撞了我，我不慎崴了脚。他带我当街寻了医，然后便没了下文。

　　这不应该。和说好的不一样。

　　我又试着去他府上探望，管家总说他事务繁忙，难以抽身，只得无奈打道回府。

　　赵高问我进展如何，我只好据实相告：“冷淡得很，恐怕赵大人您需另谋它路。”

　　“多半是你给人家摆了冷傲架子。”赵高语气不满，睨了我一眼，“沈馆淤，你可曾反省过自己何故再不得晋升？看似随和，实则心气甚高，不肯低头，纵然生得漂亮又有何用？对男人冷硬、不温不火，自然讨不得欢心。”

　　于是，隔日我将那身衣裳的肩线拉得更低，再次登门拜访，低眉含笑，柳腰花态，摇曳生姿。那人的态度果真大相径庭，说手上事务已尽，前些日子多有怠慢，心有愧疚。

　　他邀我品茗论风月，赠我胭脂霓裳，还请我尝了咸阳城最贵的酒楼。一来二去，情愫暗生。

　　是夜，脉脉微风，湖光荡漾，灯火阑珊，我约他至画舫赏景游玩，他如约而至。我素手抚琴，他席坐赏曲，噙笑饮酒。曲毕，我羞怯地垂眸靠在他胸膛，他大醉，酒兴上头，将我揽在怀中诉说衷肠。

　　倏地，飞矢破窗，灯火明灭，自对岸连来三发箭矢，一箭穿过他的心膛，一箭断了琴，最后一箭刺入我的右肩，血流如注，脏了身上的狐裘坎肩。

　　案子对外称是流匪暴民行刺，由于一直未将人犯逮捕归案，最终不了了之。同行的我也因飞来横祸负伤，没有人起疑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戏码。

　　我质问赵高，杀那人一箭就足够，为什么让埋伏在外的杀手故意发出三箭，还不偏不倚伤了我？

　　狐狸皮是找胡亥借的，险些还不起。幸好世子殿下瞧不上我几两碎银。

　　他反问我，杀手多次自对岸暗示我下手，为何犹豫不决。

　　那夜，我的怀中藏了一把小巧匕首。削铁如泥。

　　只需趁他酒醉，一击即可毙命。

　　杀手原本的任务是自外制造声响，好教人以为贼人从外来，跳窗遁走。杀手疑心我因情变节，将计就计伤了我，假戏真做。

　　赵高说，我入戏太深。

　　他一手抚上我的左颊，温度冰凉，细长的指尖游走至下颌处，在我咽喉边侧绕了半圆。

　　“听闻你依偎在他怀里时眉眼含情，倒是演得有声有色，尽职尽责。”

　　我眼神黯然下去，心底生出迷惘。我真的对那人生了情？不，不应当，我亲眼见着他鲜血飞溅，那温热赤红的液体溅落在我脸上，那一刻我怀着怎样的心情？

　　仔细回想，是后怕，是庆幸。

　　夺走一条人命的不是我。我只是帮凶。

　　刀没有握在我手中，我什么都没做。

　　并非清白，并非无辜，却不至罪大恶极。

　　一定是这样。

　　“我不曾杀过人。我……害怕。”

　　赵高凝视我半晌，最终低缓嗤笑一声。

　　“果真是无用。豢养的家猫，钝了爪牙，只配张牙舞爪地衔蝉扑蝶。”

　　我不解，“对您而言，什么样的人才算有用？”

　　他瘦且高大，深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像块挺括的布盖在一把直立的利剑。

　　“人皆无用。成事，惟有凶器。
　　冰冷、决绝，泯灭人性，淬身为刃。”

　　赵高说，我鲜活得愚蠢。

　　也就是打那时起，我便猜测他应当是不喜欢我的，好比大椿蔑于朝菌晦朔，鸿鹄不屑燕雀浅薄。

　　我担心从此他不愿再对我加以照拂，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我虽无用，愿长侍于大人左右。”

　　怕被出口相讥，赶紧又添上一句：“很好养活，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