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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张良先生 ...

  •   我并非头一回为人师表,但这种场面我真没见过。

      好多人啊。

      桃花三月,春光从木窗打进学堂,光明敞亮,微尘翻浮,呼吸间溢出墨香。

      儒家的学生们横行数列、席地正襟危坐,一人一方矮书案,笔墨纸砚,全神贯注地听着席于学堂正前方那人的释解。张良的声音不疾不徐、柔和而清亮,他端正挺直,将偌大学堂内所有弟子的言行尽收眼底,时而提问,时而点拨,收放自如。但凡弟子起身请教,他有问必答,举一反三。

      张良一手执卷,将那《周礼》娓娓道来,“凡治,以典待邦巩之治,以则待都鄙之治,以法待官府之治,以官成待万民之治,以礼待宾客之治。

      祀五帝,则掌百官之誓戒,与其具修。前期十日,帅执事而卜日,遂戒。及执事视涤濯,及纳亨,赞王牲事。及祀之日,赞玉币爵之事。祀大神示,亦如之。享先王亦如之。赞玉几玉爵……”

      今日这课讲大宰,我坐在整间大堂左前方的最角落旁听,早已阅过的内容催得我昏昏沉沉,几次险些仰倒当场。困,好困,好郁闷,为什么我要和一群比我小十岁不止的男学生一起听无聊乏味的东西,好想喝茶吃点心啊。

      这是我正式进入小圣贤庄作琴乐老师的首日,课是伏念给我安排观摩的,美其名曰使我加快熟悉庄内的规章制度、交流探讨。他在庄里为我单独置了间清净偏僻的屋子,毕竟全庄上下就我一个女的,还是有诸多不方便的地方。

      张良时不时会用余光看我,我猜他是担心我睡死在他的课上,给小圣贤庄勤学好问的名声抹黑。

      “三师公,弟子愚钝,既然今日讲《周礼》,可否询问您一个困扰弟子多时的问题?”

      又来了,好奇宝宝们。

      张良温柔许可:“若有惑而不解,则其终不解矣。子聪你勤学好问,为师自当倾囊相授。”

      字子聪的学生起身,恭敬低头,拱手道:“弟子的疑问是,究竟何为礼乐?我们儒家习‘三礼’,即《周礼》、《仪礼》和《礼记》,论的是礼乐文化,可礼乐具体是什么,难道就是诸侯的供奉、巫医乐师的笙歌吗?

      如此,是否太过空洞,华而不实。若礼乐形同虚设,又何谈以其治国?学生不解,还请三师公赐教。”

      他此言一出,学堂里立刻窸窸窣窣,唏嘘四起。这倒还真怪不得这群小生,就连我也因为他不走寻常路的提问醒了瞌睡,兴致盎然地立直身子,饶有趣味地看向张良。

      一来是因为他的问题正巧与我专业对口,二来,礼乐可是孔子那老头儿极力主张的制度,所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这可是他们家孔老夫子树德育人的硬指标。这学生竟质疑礼乐,简直大胆。

      张良略微惊异地抬眉,嘴角浮现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他缓缓起身,长身玉立,一手负在身后,开口道:“你能问出这种问题,说明你勇气可嘉,老师我甚是欣慰。那么,我先回答你的问题。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此言出自《论语》八佾篇第三则,意思即是说,一个人若是没有仁爱之心,遵守礼仪有何用?一个人若是没有仁爱之心,作以礼乐有何用?可见,仁,方为礼乐之本。

      至于牺牲玉帛,钟鼓馔玉一类,自然并非礼乐的实质。可礼乐之形式与仁互为表里,不加以彰显便难以确立,不诉诸行为便无法培养。由此,礼乐并非是可有可无。我可讲明白了?”

      子聪恍然大悟:“原是如此!感谢三师公答疑,学生受教了。”

      张良向他颔首,却是转身又看向了我。

      不好的预感一瞬间袭上心头,毛毛的。总觉得他要搞我……

      果不其然,只见张良朝我拱手,礼数周全,噙着笑意:“沈先生端听已久,却不曾发表见闻。而子聪方才的问题正好与先生息息相关,不知先生对我师徒二人之辩有何高见?”

      闹呢?迫不及待给我下马威呀?

      老实说,他在说了孔子的原话之后,我脑子里反而想的是庄子的那句“礼乐既作,奸邪斯行。”那老头子可是厌弃礼乐得要死,甚至认为礼乐是祸害之本。

      收住发散的思维,我定定地与张良对视,笑道:“高见谈不上,只是有一事能笃定的未卜先知罢了。”

      他明亮的眸子眼角微扬:“何事?”

      “这位子聪同学要挨罚了。”

      我话一说,本尊慌忙不知所措:“先生这是何意?”

      “因为你的问题,你们家孔老夫子早已有过思虑。《论语》阳货篇有道,‘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你能提出这个问题的确勇气可嘉,但也说明你背书不勤,该罚。”

      我一脸无辜地望着张良:“呀,瞧我这想得理所当然。张良先生若是不罚学生,当我没说。”眨巴眨巴眼睛,还露出一个灿烂无害的笑脸。

      “嗯——我觉得沈先生言之有理。子聪,你便将阳货一篇抄写一遍,加以熟记吧。”

      ……噫,玩笑而已,还真罚啊?

      于是,我第一日来庄里就祸害学生的消息不胫而走,给许多学生幼小的心灵带去了一定程度的伤害。本来儒家就不收女弟子,如今竟还被硬塞了个女老师进来,不可谓不侮辱。当天时下就已有流言,说我这女人扰搅同学们修研,说什么身有长技,指不定只是挂名吹嘘。

      张良将这些告诉我的时候,边说边沏了一壶热茶,又推了一碟桃花酥至我手边,“只是部分弟子毫无根据的胡诌乱语,还请先生莫与他们计较。”

      我挥了挥手,潇洒一笑:“无事。若换了我,指不定也会心有怨言。他们敢说,至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血热,寻常罢了。”

      水榭亭台中,我与张良正相对而坐。日落西山,水天共映霞色。

      我早上刚旁听了张良的授课,黄昏时就被他邀来此处品茗闲谈。想来应是特意告知我此事,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接下来的日子指不定会受弟子刁难。

      “先生大度,张良替弟子先行谢过。但若有人逾越冒犯,先生也不必有所顾虑,他们也该吃点苦头、涨涨教训。”

      “噗。”

      “先生笑什么?”

      “我笑堂堂小圣贤庄三师公竟不护短,真叫人意外。”

      张良状作无奈般莞尔,“惯坏了便不好管教,管教却需适度有方。不易啊。”

      我正色点头,深深赞同:“正是如此。以后还得向张良先生讨教与弟子们相处的经验,先生可别嫌我叨扰才好。”此番万万不可再像曾经对胡亥那样重蹈覆辙,我就总觉得自己对他严厉训话得太少,以至于他对我的劝学基本当耳旁风,白费心血。

      “是你,自然不会。”他陡然话锋一转:“说起来——此次你我故人重逢,阔别经年,可自昨日初见,你便未曾主动找我……我其实,一直在等你。”

      张良说得极为小心翼翼,用词委婉,可我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

      那位不知姓甚名谁的故人,似乎,不用费心费力去找了。

      原来竟是张良。

      难怪昨日自打遇见伊始,他的视线总有意无意往我这边看。他是记得我也认得我的。

      问题是,我压根不记得他啊?

      故人,鬼知道是哪种故人?同乡、同窗、恩人、债主……甚至还可能是曾经的情人?!

      天呐,说话说一半真的会死人的!

      “呃,不知张良先生觉得我像你哪位故人……?”旁敲侧击,诈他。

      他的眉眼一下轻蹙。

      好像,有点儿困惑,甚至是委屈。

      “你这是……不愿与我相认么……”

      艹。

      这是什么发展?

      我好慌啊,慌得一批。

      “你不曾留下一句解释,自顾地离开,再不曾回来。我还以为与你此生再难复相见……”

      “馆淤……你可知,我也会后悔,后悔没有更早抓住你。”

      “昨日惊觉来人是你,我险些失态……原来我也并非是安然不乱的。无论怎样,你再次来到我身边,这是上天给与我莫大的礼物。”

      “这一次,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

      嗯?!!

      这幽怨的话语!!这哀伤的神情!!!这浓浓的扑面而来的闺怨之气!!!!

      难道!!

      张良他、他居然是我的老相好!!!!

      我在风中凌乱。

      我整个傻掉。

      好怪。再看一眼。

      只见张良星眸微转,凄入眉眼,却是温情脉脉地凝视着我。他喉结滚动,似有千言万语抑在胸腔,浮生种种不可提。

      这、这个貌若妇人好女的漂亮男人,居然是我以前的风流债?!!

      我毛骨悚然,如坐针毡,脑子里除了老相好三个标红加粗的大字,空无一物。

      作孽啊!!!

      他不会还要我负责吧不是吧我是骗了他财还是骗了他色啊按我这尿性难道是我把他这啥那啥了又不负责吧。

      哈哈,不至于。那可真是离谱他娘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啦。

      ……

      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张良正欲再开口,我截住了他。

      “张良先生。”

      心里暴雨狂澜万马奔腾之后,我平静了,或者说,我升华了。

      我无言起身、拱手,又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

      最后——

      撒腿就跑。

  • 作者有话要说:  淤:张良先生你好。张良先生再见。
    -
    大家除夕快乐!!春节期间缓慢更新,大家一起偷个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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