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番外01】梅淋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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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的冬季很漫长，天寒地冻，大雪翻飞，常常天色阴沉，难见晴光。
赵高从小就深恶这里的冬天。
隐宫不是人待的地方。在咸阳宫最阴暗破败、不起眼的小院子，只有零星几间破旧结网的简陋小屋，嘈嘈杂杂住了各色男女。在这种地方关押的都是咸阳宫犯了罪受了刑的人，轻点的只是被剁掉几根手指或脚趾，重刑的可是缺胳膊少腿，只能瘫痪匍匐着，这种人在隐宫狗都能踩上一脚。刚受了牢狱之灾被扔进来的，血肉模糊不成人形，隐宫不给供草药，大多数人熬不住，没几天就因为伤口溃烂死了。
称作隐宫，实质却是一座王宫里最腐臭的一隅囹圄，烂天烂地。
这狱里毫无秩序纪律可言，男女秽结，堕胎、婴儿压毙之风，公行无忌。弱肉强食，污言秽语，打架斗殴甚至死人也是寻常事。里面的人有劳刑再身，大多是手工或旦舀，外面的宫人只管定期来收取，罪人的死伤是不被顾及的，他们的命不是命。
就在这种人间炼狱，关押着一位遭受刑僇的中年女子，她带着两个年仅十岁的幼子，赵高就是二人中年岁稍长的。
这女人原本是赵国人，据说还是秦国的宗亲远室，随着来秦出使的夫君入了秦。可天有不测风云，她的丈夫因一语惹怒秦太后而被赐死，母子三人被连累沦落至隐宫。
女人脸上被刺了字，身陷囹圄，但她以一人之力呵护她的孩子们长大。哪怕是在此贫瘠恶劣之困境，她依旧坚毅，在隐宫相依为命的八年，她教儿子们识字，书法，律令，明理，倾尽心血。
因为出身优越，女人在隐宫异类般的极有教养，精通诗文，举止斯文。在隐宫的日子，她总是对孩子们展以笑容，哪怕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供食被其他犯人抢去大半，她依旧把最热乎新鲜的菜偷藏给孩子们，拼尽全力让他们少受一些苦。
生活陡然剧变，在地狱里求生的日子太久，久到赵高忘记何为喜悦。他在过早的年纪就已阴沉寡言，他不会笑，但母亲的笑是赵高在阴霾地狱里唯一的光。
因为常年饥饿，女人形消骨立，身子骨也落下了诸多顽疾，原本清雅妍丽的姿容被阴冷晦暗的现实一点点磨耗，却是风韵犹存。她平日对待孩子是温柔似水的，而教学时却万分严厉，背不出或是背错了，兄弟两人羸弱的身体上就会多出被责打的鞭痕，在冷白皮肤的背上留下红紫交叠的淤痕。
赵高知道，母亲是痛心的，悲他们命运苦绝，怒他们不争。无数个夜，他看见母亲偷偷躲在那面萧索的宫墙下独自哭泣。
在兄弟两人里，赵高学习最是刻苦，夙夜匪懈、朝乾夕惕。他知道，只有如此才能改变命运，冲破这囹圄。
然而还未等到赵高出人头地，母亲就在那个寒风裹雪的深冬撒手人寰了。
他始终记得那日，他和弟弟嚎啕着，不断拍打紧闭的宫门，祈求门外的宫人给他们一盆炭火，哪怕只有一根燃着余烬的柴也好。
母亲寒疾复发，可他们没有厚实衣物，只有单薄泛黄、反复缝补的几件破衫。兄弟两偷偷从母亲的包袱里取了父亲赠与她的玉镯，与一门之隔的太监约好换半盆木炭。母亲高烧梦魇着，一直气若游丝地呢喃啊。
她说，好冷，好冷。
二人在宫门前等到大雪覆满了身子，可那日门外再不曾有脚步声。
母亲终是在午夜时分去了，不用再受伤，也不用再受苦。
赵高没有哭，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冰冷的躯体被宫人拖出隐宫。
他所剩无几的感情已被那夜的漫天的风雪埋葬了。此后，习武练剑，识经阅书，披星戴月，数年如一日，岁岁年年如朝夕。
在隐宫，他学会了察言观色，令色奉迎。只有如此才能护弟弟周全，才能艰难自保。
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他迟早要毁了这烂天烂地，掀他个翻云覆雨。
多少年的谨小慎微、万般苦楚，他恨！
仇深入骨，不共戴天！
翻身的机遇是嬴政给的。当时的嬴政少年为王，根基不稳，朝政被吕不韦一系把持，嬴政极度匮乏自身势力。就在这个时候，他选中了赵高。
嬴政赏识赵高才学，任他为中车府令掌车舆，甚至许他教少子胡亥判案断狱。嫪毐之乱后，秦王派彻底当权，李斯辅政，他更是暗握罗网，一时之间风光无量。
他是嬴政不见光的利剑，至少表面上如此。
他一生听过无数斥骂，无非说他口蜜腹剑、笑处藏刀、冷血倾危。可他实打实地站在别人难以企及的高位，享他人没有的权力地位，蝼蚁的口诛笔伐，于他何扰？
世上少有能让他烦心的人，沈馆淤是其中一个。
初见她时，她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女扮男装偏还伪装极差，在咸阳街头砸了他一身橘子水。
沈馆淤这人，头脑简单，没心没肺。
她不加掩饰地好鲜衣，好美人，好精食，好乐舞，好繁花灯霓，一身纨绔子弟的玩趣。
然而她时不时灵光一闪，闹点小聪明，一个十四五的姑娘竟和胡亥这稚子玩得不亦乐乎。她肚子里有些墨水但不屑卖弄，整日与歌女舞娘厮混，对谁都是笑嘻嘻的，灿烂得无忧无虑。在她刚进咸阳宫时，探子就把她查了个底朝天。官家出生，父母琴瑟调和、举案齐眉，兄友弟恭，姐妹相亲，吃穿不愁，可谓幸福美满，不知人间疾苦。然而她却甘愿跟韩非去趟韩国的浑水，落得背井离乡的下场。
即使如此，她也比他幸运得多。
在赵高看来，这人纯粹是虚掷光阴，浑噩度日。
这座死气沉沉、阴冷压抑的咸阳宫里，只有她日日有笑颜，眉目巧巧。好比一点秾丽的绛色，晕在黑白沉闷的死卷上，缀作些微韧彩。
区区一抹，微不足道。
他总要给沈馆淤收拾烂摊子。她带胡亥掏鸟窝差点从树上跌下去，是他路过时无意瞥见，才免她一顿皮肉之苦。她有时心血来潮会教胡亥学诗，她叉着腰，一脸正经地跟胡亥说“诗三百，思无邪。不学诗，无以言。”扰得胡亥直接啐了她一口，她竟然抬手用竹册挡，又和胡亥拆了竹册去阁楼上丢飞镖。
精灵古怪，吵闹不休。烦。
却也不讨厌。
沈馆淤初来咸阳宫的第一个冬天，贪杯醉了酒，竟直接瘫倒在梅花树上。赵高受了她小姨夫司徒公的托去见她，她高高依靠在粗枝上，看不清是睡是醒。
她的小院子闭合少风，比起其他宽敞的宫殿而言稍微暖和一些，院子里那树红梅是宫里开得最早的之一。别处的红梅尚在菡萏骨朵，这边早已凛冽绽开，暗香浮动。
那夜细雪簌簌，她喝昏了头，冰凉凉地积了满身雪花，在他怀里挥手舞脚，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说余生只愿隐居种地，花枝酒盏为伴。
愚笨。
多少人为了权势赴汤蹈火，争名夺利。权力地位是毒药，尝过的人人都无不成瘾，难以割舍，趋之若鹜。她如今那点儿误打误撞得来的好处，足够别人争个头破血流。
赵高把她安置回屋子，掖好被子，转身离开，回了自己的居所。
夜下幽静，灯火阑珊，流风挟回雪，一路梅香溢远。
原是庭前一夜花开落。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番外01】梅淋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