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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泉下销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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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丝帛里叠放的贺礼是一副耳坠,白银精制的钩子,往下吊着小簇青白玉雕的木兰,尾部赘了小小的平安扣。虽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却也价值不菲。
有人把它们交托给韩非,它们再经十日车马疾行辗转,从新郑至咸阳,最后终到了我的手中。
心里隐约对那人有了猜测。谁会欠我一副耳环呢?稍加思忖,少年青衫捧卷的温雅模样便在眼前。
一年多前,我曾在新郑城河边隐晦地向张良道了军饷被盗一案的暗情,就在那时当着张子房的面把耳坠子投进了河里,当即就随流水沉逝不见踪迹。
他……竟还记得。
心绪万千,五味陈杂,眼眶怎的也温热了。
我就着葳蕤烛火细细端看这份远道而来的礼物,将两片玉润的平安扣反复抚拭。我明白,少年于我的关切,尽在其中。
鬼使神差地,我匆匆至梳妆台前端坐,从酸枝木奁盒里搜找出胭脂粉黛,腰杆挺直,扶正铜镜认认真真一笔一画地勾勒。妆成,镜中的人杏眸樱唇,黛眉熏沉,二八年华啊,分明正是肌容尽妍的韶光。扯扯嘴角想露出笑魇——却是比哭还难看。
我拾起耳坠往左耳比划,怃然后知后觉,原本耳洞的位置不知何时早已愈合长成,耳垂上有一点,是粉白柔软的新肉。
自离了新郑,我再也未戴过耳饰。妆奁盒的最末一层里,有一只残缺孤单的珠玉坠子,我却迟迟没有戴上它的勇气。
这一年多过去,白云苍狗,我怎依旧是离家时的那个逃兵?怯懦、自私、软弱,不愿面对现实,惯会一头扎进平和生活的假象自欺欺人。
心一横,将银钩对着两侧耳尾用力刺下,锋尖迅速勾破厚肉,瞬觉清醒的痛意。青白色耳坠在微光烛火下折透出暖色,两簇木兰摇曳晃动。
我誓要永生珍藏的宝物又多了一件,只是这次它们不必再被收入黑暗的匣中,得见日光。
在胡亥挑明了不愿让我归韩后,他几乎日日唤我去他宫里,无非还是讲故事斗蛐蛐听小曲,却似有意收敛了劣性,但凡有我在场的时候,宫人犯了小错他也不会追究,常常对我嬉笑,还破天荒扮鬼脸逗趣我。
他说,他的沈姐姐笑起来最好看。
今日我同往常一般,大清早就应召来见胡亥。正奇怪宫闱幽静,正厅只有几个宫女低头待命侍奉,却不见正主。探进了书房才知,原是胡亥在学写字。
紫檀嵌鎏金的小座屏风后,胡亥半倚着墙,一手撑脸,百无聊赖地转笔,显然心不在焉,珐琅砚台被打翻在沉香木几案一角也不在意。
“你可算来啦,我都快给闷死了。”
“殿下,小心墨水蘸了衣裳。”我摈开云绣珠帘轻挪步到胡亥身旁,埋首用手绢替他擦拭案上黑渍,他捧起冷白的小脸,朝我露出明亮的笑容。
“昨日的功课未做,老师罚我今日三倍完成。我今日头痛,这嗓子也痒,不如姐姐你帮帮我?”
好小子,净想些旁门左道。我半是揶揄地回他道:“下官劝您按赵大人的原话照做,若是被他觉出竹简上的字迹出自我手,你我二人都没有好果子吃。”
见我拒绝,他也不恼,反倒是伶俐地立起身,正经坐好,摊开竹简继续课业。
近来他乖顺得离谱。是觉得这样好让我舍不得离开他?稚气了些,但很可爱。
心底涌出些许暖意。我静默地立侍在侧,不时为他研墨添茶,他专心致志地写,我旁观他文思渐长,乐在其中。
猛然不合时宜地惊闻外厅“砰”地一声,书房内的宁静安稳被用力拍墙檐的巨响打破。
“世子殿下!沈大人可在这边!抱歉贸然打扰您!我有要事告知沈大人,请您让她见我,一句话就好!”
居然是兰因姐姐。她并非是不冷静的人,到底出了什么事让她如此不计后果地来告知我?
被声响蓦地惊扰,狼毫在竹简上划出一道细长的黑线。胡亥拧眉,颇为不满,“你乐师坊的人都这么没规矩?”
“抱歉殿下,请您不要怪罪,想来是坊内有不寻常的状况。您容我听她说,可以吗?”
“哼。”他嘁声,隐忍住焦躁,不耐烦道:“……是你的人,我不会动。姐姐你去吧,唔,只许一句。”
我感激地莞尔:“谢殿下宽容。”说完出了书房,正厅门槛前跪着的女子果然是兰因,她咬紧了唇,神色仓皇。
我快步向前正欲将她扶起,她突然抱住我的双臂:“馆、沈大人——韩非先生他,先生方才……毙于牢中了!!”
懵怔在原地,双手的动作定住。
什么……她是在说,韩非,死了?
怎么可能呢?
不会,他不是还和嬴政夜夜把酒言欢吗?骗人的吧?
兰因把我拥入怀里,竟是在啜泣。
“对不起、妹妹,对不起……呜……”
我呆滞着,心脏被揪紧。
惶恐、不可置信、局促不安。
兰因姐姐在开玩笑呢。对吧。
“对不起,一直瞒着你……王上两日前就已下令将韩非先生关入监狱……呜、对不起,姐妹们只是怕你难过……知先生是你的同乡,对不起,妹妹……
可刚刚听人说,先生他、没了。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呜!”
我整个人涣散下去。
怎么会呢,那位潇洒风流的九公子,怎么会不明不白就与世长辞了呢?
他不是一贯浑身带三分酒气、跌跌撞撞、酿酿跄跄,毫不顾忌往地上躺?对,他定是又醉了。
过往他的模样一股脑纷纷浮现,花天酒地、多情悲悯、随性自持、桀骜痞正、屈心抑志、轻狂风雅……
这样一个风花雪月般的人,该是高台明镜下判刑断案、公正严明、以笔为刃的司寇,该是朝堂上力排众议、清醒直谏、孤高清直的良臣,该是酒星风骨、诗囊才调、清欢与共的浪子。
不该暴毙在阴冷潮湿,不见天日的监狱啊,他不该。
他不该!
为什么?!
呆站伫立,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篡紧了拳。心底翻涌着滔天海浪,不尽悲愤。我挣开兰因的怀抱夺门向外奔去,耳畔只剩嗡鸣,已听不见身后兰因的哭叫。
苟利国家生死以,不因祸福避趋之。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先生今神散形销,我与先生同根而生,他未竟之事,理应由我来完成。
哪怕身死他乡。
原来一直以来,我都粉饰太平,只因为我从未遭遇过自身的生死危关,事不关己?我画地为牢,战战兢兢,以为可以一直维持现状。
何其痴傻!愚昧!
是啊,先生他……他用鲜血教会了我,何为问心无愧。
一路飞疾,泪水模糊了双眼便胡乱一擦,摔倒了就跌撞着爬起,哪怕过膝的白纱华裙擦破,膝上秽土污苔,鲜血淋漓。
我驰过白墙黑瓦,亭台楼阁,盘囷廊檐。咸阳宫的路,好长。
不知疯癫般跑了多久,我在广场停了脚步。高台长阶下,我看见一黑一蓝两人正朝我的方向信步,其中有我熟悉不过的身影。
中车府令赵高与护国法师月神。
我拖着热痛的左腿,一步一步,走向赵高。
他在远处就已看见了我,与月神止了步子,不做其他。他神色冷漠,无悲无喜,却又似一如既往的睥睨、讥诮,就像是在等待我匍匐爬到他跟前。
到了他面前,我勉力挺直身板。我是韩国人,哪怕是向嬴政求和,求他放过我的国,也不应低三下四。
恭敬地向两人拱手,行礼,面无表情,可奈何泪痕不止。
“见过两位大人。”喉头生涩地滚动,话语哽咽,哭腔难抑。“下官有个不情之请,劳请中车府令大人带我去见王上,沈馆淤在此谢过,不胜感激。”
“荒唐。”
赵高冷鸷地看着我,甚至带着愠怒。
他应当料想到我已然知晓了韩非的死讯。说不定他现在正是为这件事和月神同侪共事。韩非两日前就已锒铛入狱,我时至今日才得闻讯,想来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是保护,或是轻蔑,都不重要了。
原本在赵高身侧缄默的月神朱唇轻勾,像是戏外人的冷眼旁观,语气嘲弄:“哦——这位就是王上一时兴起新晋的乐正官?”她蓝纱下的双眸冷然将我上下打量,“倒是生了一副好皮相。可惜,马上就要随那螳臂当车的韩非一道去了。”
她竟然如此不敬的提到先生!
“月神大人,如果您不愿领我去见王上,无事。只是请您对先生放尊重些,死者为大。”我放冷语气,回瞪着她。
赵高忽地嗤笑:“你以为我就会放任你去犯蠢?”
我向他再恭敬地拱手:“大人,馆淤求您,我必须去见王上,那是我的国、我的家,我岂能再袖手旁观、眼看着山河破碎?!
我求求您,求您,哪怕王上震怒,我也要为了自己的国家尽我本分……死生不计!”
“异想天开,滑稽可笑。”
他居高临下,一句话就让我溃不成军。
“……您,不愿么。呵……也是,怪我唐突,不该给您添麻烦的。没关系,就算伤了一只腿,我跛着一样能找遍整个宫殿。我这就,这就去……唔!——”
我一瘸一拐地挪步,还未与赵高擦肩,猝不及防地右膝处被他用力一脚疾踢,砰地重重仰倒在地。
手肘破了,满身血污,灰头土脸。痛、好痛!我颤着身试图撑起身子,还没有见到嬴政,我怎么可以倒在这里?!
“一条腿废了还能爬,无妨,那便废了你另一条。
我说过,你的价值就是替我做事。我没杀你之前,你都要留着一条贱命。”
是因为太痛了么?滚烫的眼泪争先夺眶而出,湛蓝的天空模糊作一团。
月神轻轻哂笑,“年岁尚轻便做了乐正,我还道是个机灵女孩。原来不过尔尔,竟连审时度势也不曾学会。”
她娉婷地移步到我脸旁,俯下身凝视我,表情似神使般悲悯,可蓝纱之下的瞳孔分明冷漠无光。
“这位姑娘,虽说红粉皮相不过终是白骨骷髅,可有人似乎不希望你死得太早。”
她伸出手,猛地捏住我的下巴,“赵大人,你我同僚一场,不如今日我还你一个人情。”
在我昏沉溃散前,最后看见的,是她朦胧美艳的脸,和她指尖波动的、萤蓝色的幻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