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颜天下之缘起篇》青池

50、表白

　　替秦清带路的是一名天真烂漫的小丫鬟，不过十五六岁，秦清与她一路闲聊着，已知道她入府不久，叫做珍儿。走到一处廊下，见四处无人，秦清忽然停下脚步，说要歇上一会，珍儿也没怀疑，陪着她在廊下坐了下来。

　　“听说史司马府上只有两位公子，怎么还有一位李公子呢？”秦清貌似不经意的问道。

　　“李公子？他不是我家老爷的儿子，只是因为救过表小姐，老爷留他住了一段时日，”珍儿随口应着，“不过老爷好像很喜欢他。”

　　“哦，真的？他叫什么名字？”秦清似是很感兴趣，“我见史司马总是很严肃，像是不大会夸赞人的样子呢。”

　　“我没听人提过他的名字……”珍儿摇摇头，“只是大家都说他待人和善，又很有才华，明年还要上京考状元呢！”

　　秦清略有些失望，想了想，“珍儿，你能将他的事讲给我听听吗？”

　　“这……夫人说‘家丑不可外扬……’”珍儿有些过意不去。夫人一直不喜欢李公子，自从二公子挨打之后，就更忌讳别人提起他，府里上下都将嘴闭得紧紧的，她也不敢乱开口。

　　“我保证不说出去，绝不会让你家夫人知道！”秦清从头上摘下一支精致的珠钗，“珍儿，我真的很好奇，你就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珍儿吓了一跳，急忙将珠钗推回来，“使不得，使不得！”见秦清的拿着珠钗的手伸在空中，一脸落寞的神情，心一软，嚅嗫道：“那我告诉你，你一定不可以告诉夫人……”

　　秦清急忙点头不迭。珍儿见她心急的样子，不由得噗嗤一笑，这才将事情慢慢道来。不过李瑜深居简出，府里下人对他其实所知甚少，说了半晌，也无非就是他擒住车夫、救表小姐于危难的英勇事迹，以及与表小姐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为迎娶佳人而昼夜苦读之事。

　　秦清在听到他三月前由京城而来且身怀武艺时神情变得紧张而专注，却又在对他款款深情的夸奖中渐渐冷淡下来，听到他被史捷陷害之时，眉头微微一动，轻叹了一声。

　　珍儿听她叹气，也不禁有些不平，悄悄道：“其实这事大伙儿在背后都说二公子做得不对，可是夫人却不这样想，反而恨上了李公子，每天都给他脸色看，五天前，李公子在净云寺找了抄书的差事，当天就搬了出去……只可怜了表小姐，见不着心上人，只能找着理由往庙里跑，连带着也遭夫人责备……”珍儿说到这里，忽然发现秦清神色有异，目光空茫，似笑非笑，不由得吃了一惊，道：“你、你怎么了？是奴婢说错什么了吗？”

　　秦清呆呆地坐着着，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原来不过又是一出西厢记，自己不知为何竟上了心，这般大费周章地打听探问，是着了魔了么？

　　“没事，”她涩涩地笑了笑，“是故事太曲折，我都听得入神了……史夫人棒打鸳鸯，李公子和你家表小姐真是可怜。”

　　“原来是这样，”珍儿这才松一口气，“你的心真好！不过我听说有个词叫‘苦尽甘来’，等明年李公子高中状元，他们就不用……”珍儿兴致勃勃地说着，话还没说完，一抬眼看见秦清身后，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秦清愣了一愣，回头一看，才发现萧璟和史迁不知何时已站在离她们十步开外的地方。

　　萧璟看见秦清，幽暗的双眸里闪起两点星芒，加快脚步走上前来，唇边一抹轻笑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史迁见她如此，心领神会地打住正在说的话，跟了上来。秦清低头敛衽，轻轻一福，“妾身见过殿下，史司马。”

　　萧璟微怔，“清为何突然如此多礼？”

　　“礼不可废。往日无知粗陋，是妾身过失。”秦清低头道。

　　萧璟眉头轻蹙，凝目看她半晌，若有所悟，也不多言，上前轻轻揽过她的香肩，“回府吧。”秦清轻轻一动便想挣脱，奈何萧璟握住她肩头的手分毫不动，碍于史迁和珍儿在场，只得作罢。

　　“一切就照方才所议，抓紧行事，万勿耽搁。”快到大门时，萧璟回头吩咐史迁。

　　“是，殿下放心，下官绝不误事。”

　　萧璟赞许地点点头，“我们自行出去，不用再送，以免引人侧目。”

　　“殿下思虑周到，下官失礼了。”史迁躬身说完，挥手召回了门前家丁。史府平日门可罗雀，并无守门人，今日因萧璟到访，才临时安排了人手。家丁们平时疏懒惯了，今日累了一天，早觉得有些吃不消，听命便立刻撤回散去。

　　府门缓缓合拢，萧璟站在门前阶下，低下头细看秦清，秦清却忽地挣脱他，退开了两步。萧璟的手突然落空，深深看她半晌，轻叹一声，“庸人之语，清又何须放在心上？”

　　秦清心里一震，没想到他对她的心思竟如此了解，默然片刻，淡淡道：“史夫人并非庸人，只是常寻常人。”

　　“世间之人，十九皆是庸人。”萧璟说得极平淡，并无自傲或轻蔑，只是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

　　秦清有些怔忡。诚如萧璟所言，无论何时何地，绝大多数人总是固守着成规，总不去道义既由人所定，便不是一成不变——今日的金科玉律或许正是昨日的离经叛道，嘲笑古人时总忘了有一天自己也将作古。

　　冯思昭、谢广林、詹思元、史夫人……以各种方式提醒着她在这个世界的卑微，却是萧璟从始自终不曾显露过分毫的居高临下，即使当初在小巷共饮。他为愚弄世人而予她殊宠，可是众人的目光之后呢？书房长谈，他倾听、采纳了她的意见；史府之中，成败一线，他容她畅所欲言——他有的不只是隐忍和野心，还有胸襟。然而……他却是那个导致她沦落至今的人。

　　：“清，你一向我行我素，为何突然在意起那些愚夫愚妇的眼光来？”萧璟上前一步，重新握住她的肩头，“他们将你看作什么人，你真的在乎？”

　　秦清心神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从前她是不在乎的，她游刃有余地利用着“宠妾”的身份，如一张有用的牌，冷静地办着需要完成的事。为何今日竟忽然觉得屈辱呢？

　　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秋水般的眸子，看着里面漾起他看不懂的波纹，萧璟握着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清，你就竟在想什么？”

　　“我在想，殿下说得好轻巧！”秦清微微吃痛，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悲愤之意，“好，我不在乎那些庸人，那么你们这些聪明人呢，将我看作什么？！”

　　蝼蚁？囚徒？玩物？棋子？心里有挥之不去的悲凉。你们这些天子骄子，翻手云、覆手雨，我我行我素也好，趋利避害也罢，到头来还不是躲不开你们的算计利用，逃不脱那金铸的囚笼！她激愤的想着，质问的言语脱口而出，然而看到萧璟骤变的目光，却不由得心里一抖，暗自后悔起来，她舍身忘死地做了这么多，好不容易赢得他一些信任，为何今日却一再的情绪失控！如此下去……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样看，”萧璟说得很慢，低沉的声音一字字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打断她有些慌乱的胡思乱想，“但是，我只将你看作我心爱之人。”

　　如同天边惊起响雷，秦清心神剧震，到了嘴边想要掩饰的言语蓦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大脑像被强行清空，她拼命地搜寻着，终于抓住一丝残存的念头，“殿下对轻尘和紫绡也是这样说吗？”她有些讥诮地一笑，“所以她们才落得那样的下场。”

　　“不，”萧璟凝视她的目光深不见底，幽暗中光华流转，“这是我第一次说句话，也是最后一次。”

　　秦清整个人都呆住了，不敢再看萧璟的眼睛，万分狼狈地转开头去。

　　从初遇到今天，无数次的生死关头，她总是举重若轻，总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镇定，可是现在，她偏着头，躲避着他的眼光，浓密的睫毛不住颤动，洁白的脖子伸展出纤弱美好的曲线……萧璟从未见过她这般不知所措，也从未觉得她这般的美，美得动人心魄。萧璟的眸色越来越暗，忽然很想吻她——然后他就这样做了。

　　他的右手从她肩上移开，弯曲的食指托住她小巧的下颔，轻轻勾转过来，低头吻住了她轻颤的樱唇。秦清心头一抖，脚下忽然脱力，萧璟左手轻挽，揽住了她的纤腰，不让她向后倒去。时空在瞬间停滞，万物消失无声，天地间只剩下擂鼓一般不知属于谁的心跳。

　　史府门前并非车水马龙，偶有三两行人经过，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震惊得无可复加。秦清惊醒过来，猛地推开萧璟，羞恼地瞪着他，两颊泛红。萧璟从容优雅地站在当地，回看着她，嘴角一勾，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秦清莫名有些慌乱，强自镇定心神，低声道：“殿下是怕拿下梁皓的借口还不够令人信服，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它坐实？”

　　“我们便装前来，路人怎知你我是谁？”萧璟似十分愉悦，始终只是微笑，一句话令她语结。道旁马车已等了许久，王府的车夫坐在车前，目不斜视。萧璟揽着秦清向车厢走了几步，忽然一笑，“说起梁皓……此次拿下他和说服史迁，清当之无愧该居首功，心里可有想要的奖赏？”

　　一个念头迅速从脑中闪过，秦清停住脚步，“妾身当真可以邀赏？”有一个瞬间，她几乎便要开口让萧璟放她自由，但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心中暗自计较一番，浅浅笑道：“妾身久闻西子湖畔美景如画，想要前往一游，不知殿下可否应允妾身这小小心愿？”

　　萧璟略有些意外，低头凝视着她。秦清克制住心内波动，从容浅笑，静静与他对视。半晌之后，他轻轻点了点头，“待梁氏案彻底了结，我们立刻动身。”

　　秦清展颜笑道：“谢殿下！”她心中阴霾散尽，欢喜无限，虽已强自按捺，仍有一丝激动从眉间眼角悄然溢出，小小面孔容光焕发，闪动着玉石般动人的光泽。萧璟定定地看着眼前欣喜的人儿，似被她的欢乐感染，唇角也不自觉地噙着一丝笑意，眼里却有复杂的情绪闪过。

　　车夫长鞭轻挥，马车消失在石板路的转角。两名年轻女子从史府斜对面一条窄巷走出，方才的一幕全部落入她们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