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颜天下之缘起篇》青池

49、家事

　　萧璟起身将史迁扶起，史迁又对秦清一鞠，“夫人提点之恩，史某没齿难忘。”

　　秦清浅笑还礼，“您太言重了，妾身胡言乱语，冒犯之处，还望勿怪才好。”史迁见她宠辱不惊，毫无得色，心里更是赞佩。

　　稍微闲话几句之后，三人便谈起了铲除梁党的正事，萧璟将诱捕梁皓之事坦言相告，史迁惊叹之余也不禁忧虑：“梁皓在吴地牵连甚广，便是朝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万一皇上顾忌冯氏，将此事不了了之，又当如何？”

　　＂绝不会，＂萧璟笑得有些冷，“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定会力排众议，下旨彻查。”

　　“梁皓虽是冯氏亲信，却终究不关手足，冯氏不会为他大动干戈，只会派人取而代之，沈氏也必不会袖手旁观。他们一番争斗，短则半月，长则一月，正是我们的机会，所以我们必须赶在这段时间拔除梁党，补上空缺……如今最棘手的，也正在于此。”

　　这么短时间，却需要这么多人才，哪里去找？对这个让人束手无策的问题，史迁很快提出了解决办法。原来他虽居闲职，多年来却一直留心着未得梁皓重用的文武俊才，这些人此际正堪提拔或启用；他也注意到不少顺势依附梁皓却不甘为虎作伥的官员，大可收为己用；而至于微末小吏，他建议对为害不深的暂留观察，对其中不知悔改之人逐步替换。

　　他一开口便立刻显出过人的眼光和缜密的心思，可见过去二十多年并未真正虚度。秦清心中暗道惭愧，萧璟则是愁眉一展，＂司马所想与本王不谋而合，看来问题迎刃而解了。＂想了想又道：“数月来细读十三郡文呈，本王也暗自留意了一些官员，一会与你详谈，看是否也可重用。”

　　史迁心里佩服，恭敬称是应下。

　　烈日当空，时值正午，史夫人备下了丰盛的菜肴，差人请他们去饭厅用餐。史迁笑着在前引路，萧璟站起身来，身后揽过秦清。为怕怠慢贵客，饭厅被史夫人精心布置了一番，地面光可鉴人，史捷受罚时溅出的血未留下丝毫痕迹，桌椅一尘不染、熠熠闪光，桌上甚至摆上特地令人买回的上好佳酿。

　　秦清看着桌上的三副碗筷，上首那副崭新精美，下首两副一看便是史府常用的，不由有些疑惑，片刻之后会过意来，面颊忽然有些发烫，像是被人扇了一记耳光。明知姬妾卑贱，却为何总是忘记，非等旁人再三提醒，才体会到自取其辱的滋味？

　　萧璟感觉到手上一空，怔了一怔，秦清已退开了两步，他这才注意到桌上的布置，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再摆一副碗筷。”史迁吩咐史夫人，令史夫人大感意外，一时愕然，没有动作。

　　“不用了，”秦清的手在袖中微微收紧，表情平静地向上首走去，“妾身伺候殿下用餐。”

　　“清！”萧璟一把拉住她，眼里划过一抹痛色。秦清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也不再动，但脸上却全是淡漠和固执。

　　史迁将二人的情形看在眼里，完全不明所以，但也察觉有些不妥，略一沉吟，命下人收起下首的一副碗筷，对史夫人道：“拿一些酒菜过去摆在花园，你陪这位夫人用餐。”转头对秦清微笑，“亭上有大树遮蔽，亭里十分清凉，有拙荆相陪聊天赏景，夫人或许会更喜欢些。”

　　史夫人心底十二万分的不情愿，但是对丈夫的话她从不敢反驳，只得支使着下人搬动酒菜，“如夫人，这边请。”

　　秦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如夫人”是小妾的别称，王府下人为了讨好，以姬妾的名字代替“如”字，以致她今日才第一次听到这个早该听见的称呼。史夫人将那个“如”字咬得格外清楚，作为一名从四品官员的原配，她多年未曾领略过什么威风，难的今日贵客上门，她本该同席相陪，谁知一向不肯趋炎附势的丈夫却改了性子，迫她招待一名低贱女子，她既觉侮辱又觉不忿，一腔不满自然都落在秦清头上。

　　秦清涩涩一笑，也不应声，默默跟了她走。她也曾是别人的妻啊……想起李瑜，想起“永不分离”的承诺，他们不知是否还能再续的白首之约，心里一阵钝痛。

　　一顿午膳吃得食不知味，史夫人和秦清皆一言未发，亭里单调而清脆的碗筷碰触声令得气氛有些尴尬，伺候的丫鬟察言观色，大气也不敢出。饭后餐盘撤下，换上果盘，无人取用，亭下更是悄无声息。史夫人猜着宁王的来意，想起丈夫脸上从未见过的光彩，隐隐觉得苦日子快要到头，不由有些欣喜；秦清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阳光穿过树荫投下的光影，想李瑜、想短短几月间无数意想不到的遭遇，想萧璟的变化，面色宁静，心乱如麻。

　　骄阳渐渐西移，一声怒喝打断了她的思绪。

　　“捷儿，站住！”史夫人蓦地站起身，叫住了一名从回廊上跑过的青年男子。秦清听见名字，知道是史迁的次子史捷，不由留意了起来。史捷低着头，磨磨蹭蹭地走上前来，秦清打量着他，见他二十上下年纪，身形矫健、浓眉大眼，行止间有丝悍气，却又显着耿直，不由心下暗道：虎父无犬子，这史捷虽不肖乃父，却也并非如外间传言般不堪，倒别有一番气势。

　　不过眼下史捷却显然有些狼狈，左脸一片淡淡的红印，依稀可辨出五指的形状，显是受了人掌掴之辱。“整夜不归，也不叫人送信！现在还知道回来？”史夫人本待好好训斥儿子一番，谁知走近却见到这副摸样，不由又气又痛，“伤还没好，又去闯祸了？这是怎么回事！”

　　按史捷以往的性子，受了欺负定要暴跳如雷，跟母亲诉苦，谁知这次却目光闪烁，半晌没有吱声。知子莫若母，史夫人立即明白了过来，“是窈儿？”当下气红了脸，“她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跑去净云寺彻夜不归，还动手打你？”

　　小心翼翼地抚着儿子微微红肿的脸，他为何窈受的各种委屈，气不打一处来，“这次待她回来，我立刻便送她回……”

　　“不关她事，”史捷忽然躲开了史夫人的手，“是我自己弄的！”

　　“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要帮她？！”

　　“真的是我的错，”史捷脸上突然露出丝惭愧的神情，蓦地跳将起来，“娘不要错怪好人！”说罢转身就跑，也不理史夫人在身后连连唤他，飞快地就没了影。

　　史夫人气急攻心，一时竟有些头晕眼花、站立不稳，她的贴身婢女急忙上前将她扶住，劝道：“夫人莫要气坏了身子！二公子对您素来敬重，定不是有意要顶撞，或许是有难言之隐。”

　　“有什么难言之隐，”史夫人气道，“碧荷你跟着我多年，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过是替窈儿遮掩罢了。”

　　“二公子待表小姐的心意，谁不是看在眼里呢？也都人之常情……”

　　“可是窈儿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史夫人蓦地打断道。

　　碧荷见她如此动怒，一时也不敢再劝了，闭上了嘴。史夫人渐渐平下了气喘，眉头却仍皱得极深，“窈儿也真的越来越过分，一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整日往庙里跑，这次竟彻夜不归了！”

　　“表小姐上净云寺也是为家人求平安……”

　　“什么求平安？”史夫人怒道，“家里个个没灾没病，用得着三天两头地去？”何窈的心思史府上下无人不知，见碧荷也无法再替她分说，史夫人更是恼怒，重重一拍桌子，“好好一个大家闺秀，没想到竟这样伤风败俗，还都是为了个出身低贱的男人！”

　　“夫人您别这么说，无端端气坏自己，”碧荷低声劝着，“李公子一表人才，又是表小姐的救命恩人，小姐同情他处境窘迫也难免啊。”

　　秦清一直在旁淡淡听着，也未上心，此刻忽闻得一个“李”字，不由得心头一跳，不假思索地便问：

　　“李公子是什么人？”

　　“李公子……”碧荷刚刚开口，便被史夫人止住了。她刚才怒气上头，一时忘了还有外人在场，现在听秦清一问，不由懊恼自己的失态，顿时冷下脸来。“史府家事，不劳如夫人记挂。”

　　秦清默然。史夫人态度如此不善，她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她明知道李瑜人在余杭，也明白吴郡城中姓李的成百上千，然而不知为何，刚刚那个“李”字却在耳边驱之不去，“万一他真的是李瑜”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想起久前有人来禀史迁与萧璟已用完膳去了书房，她突然站起身来，“妾身想去看看殿下，不知夫人能否令人带路？”

　　男人商谈正事，女子不自觉回避，却要前去打扰，史夫人听在耳里自然更是不屑，然而秦清的要求使她不必继续作陪，却也正中下怀，于是稍一犹豫之后便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