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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昭启 ...

  •   天光乍破时分。

      一辆整体较为简朴的马车匆匆驶出了皇城的城门,直奔外城邻近闹市街上的一处不起眼的宅院而去。

      此时正值深秋时节,秋风呼号,晨光熹微,故而街上行人不算多,寥寥数人而已,大多数铺面还未开门,只有些小贩们赶早先占了位置支起了摊子,正看着日头算着时间准备吆喝叫卖。

      这座宅院紧邻着这条闹市街,堪堪座落在居民区的最边缘处,本是个不起眼的位置,可它在这条街道上,却称得上是个异类。

      自它售出之后,新的主人好似从来没有起过什么变动的念头,除了大门摘下了原先主人家的匾额,便再无挂起新匾,余下外部的一切还是原先主人家的布置,再无变化。

      这本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毕竟邻近闹市,大多数居住在这的,虽说都是些富裕人家,但也并不是一些愿意浪费银钱在这上面的主儿,平时邻里往来,互相之间都熟稔得很。这儿奇就奇在,居住在附近的人,没有人认识此间新的主人家,谁都不知道他的身份名称,也无人知晓他的相貌,偶尔从院落仪门见到些出来采买日常用品的家仆,上前闲聊两句,也都说主人在家。

      他好似搬进此处后,便再未踏出这四方一隅的宅院。

      这些年里,住在附近的人们纷纷好奇里面住的究竟是什么人。于他们而言,那儿的大门就像是一件摆设,亦或者是一处屏障,他们从未见它打开过,就更别说有什么人往来于此了。

      若是再晚些,待街市上稍稍热闹起来,让人们看到那辆马车,瞧见它停在那座宅院门口,说不准还会有人喟叹一声,惊奇道:“真是破天荒的事儿,这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拜访此间主人哩。”

      马车行至宅院门口,稳稳停住后,一只宛若失去了水分的树皮一般的手掀开了帘幕,花白的头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落在他那身鲜红的蟒袍上,继而露出老人沧桑的脸来,他怀中还抱着一只一眼便知其贵重的梨木漆盒,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去,被车夫搀扶着走下马车,而后他眯缝着眼,仔细用袍袖擦了擦盒盖,生怕上头落上了什么灰尘,又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了胸前。

      他没有开口,只是对着那名车夫交换了几个眼神,车夫也低头不言,伸手抹了抹脸,上前敲了敲宅院的门,很快,从里面传出了门闩被移开的声音,一名明显是家仆打扮的人将老人与车夫迎进了门,又将门闩带上,微微弯腰作揖后,一声不吭地走在前头为二人引路。

      三人一路无言。

      那名身着鲜红蟒袍手捧漆盒的老人,便是当年昭帝身边的那位随侍太监,陆济。而那车夫,倒是奇怪,他将马匹与马车都留在了宅院门前,始终低着头,走在陆济身后遮住光的地方,与他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跟着进了门。

      待他们走进内院,跟在家仆身后,老人微微额首,用眼角余光四处打量着宅院内部。

      宅院内庭并不非常深,周围的草木更繁茂些,一看就是并不时常打理的模样,疏密不均,显得有些杂乱无章。整座宅院里头没有见到有什么丫鬟服侍,就连粗使家仆也并不很多,都是些上了年纪,寡言少语的老人,一番观察下来,整座庭院外置的摆件,稍精致些的,唯有放置在路边的几盏雕画细致的石笼灯了。

      至少从这来儿看,都是些普通富裕人家的设置,再正常不过,但对于陆济这种见惯了宫里富贵的人来说,难免令他感到有些惊讶。

      在他看来,这儿的一切都配不上此间主人的身份地位,可他偏偏又不愿住在皇宫,在昭帝驾崩、新帝登基之前,都一直住在这远离皇宫的外城街市上。

      此地就是那位所选的住处,他作为奴才的,也不好过多揣测这些个大人物的心思,当下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收起打量的余光,便也不再多想。

      三人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小路,那名家仆将他们带到后院廊道前,并不言语,只是侧身抬手,示意他们往前走。

      那名车夫上前,倒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陆济的一记劝阻的眼神所制止,他只得将话咽回了肚里,又退回到陆济身后。

      二人走过廊道进入内苑主屋,首先入眼的便是那围绕着主屋修建的半圆形水池,水池中还栽培着盛开蓝、紫两色,极其名贵娇嫩的莲花,几条花色繁杂的锦鲤在池中欢快地摆尾,偶尔跃出水面,水池边上摆了一张摇椅,摇椅旁还有一方矮几,其上放置了一只极小巧的灵芝祥云样熏香炉和一小碟鱼食,袅袅烟丝卷携着复杂的香味散在空中,并非是难闻的意思,只是配方用料繁杂且极其陌生,也仅有时常泡在熏香里、鼻子灵敏之人才勉强能辨出其中浅淡的乳香与沉水香的味道。摇椅背对着他们,微微晃动,几缕白发顺着弧度从扶手缝隙中垂落,那人的手臂撑在扶手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中正捧着一册书卷。

      “……侯爷?”陆济开口轻声唤道,他实在有些难辨别,这位爷是专程在等着他来,还是有这么一个早起的习惯,毕竟他身子骨实在病弱,应时常需要休养,不像是少眠之人。

      似是听到了这一声,摇椅停止了晃动,那一抹白从缝隙中溜走,他放下书卷,缓缓起身。

      那人身材修长,却清瘦的有些过分,不过气色是要比三年前陆济见着他时要好了许多,总归是有了些许血色,他着一身雪白的直襟长衫,身上没有任何琳琅佩件,青灰色的外袍松松搭在肩上,一头白发未绾未系,软软地披散在身后,随后他转身,露出一张略显病态但仍然难掩其风华的脸来,又似是因为精神不足,仍是低眉垂目,墨蓝色的眸微眯了眯,朝那二人的方向走近了几步,隔着一只搭在鼻梁上的琉璃镜,总算是看清了来人。

      “陆总管,别来无恙。”赋濯风对着老人笑了一笑,温声开口。

      “侯爷千岁。”陆济往后退了一小步,因怀中还捧着那只漆盒,便只弯了弯腰,“谢侯爷一直挂念着咱家。”

      赋濯风缓步上前,托着老人的手臂扶了一扶,又接过他手中的漆盒,随手便放在了矮几旁的地上。

      虽说这只盒子就是给这位爷的,陆济见他如此随意便安置了它,心里难免有些着急,这漆盒里头的东西可不能出任何差错,陆济还想再度去捧起,却见赋濯风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我知陆总管前来有事相报,”赋濯风的眼神从漆盒上挪开,他的视线轻轻抬起,看着陆济身后那名一直跟着他走到了此处的车夫,一双如古井无波的眸直盯着那人的脸,声音仍温润干净得很,“却不知陈将军伪装成车夫前来,与我有何要事相商?”

      被赋濯风称作是‘陈将军’的车夫总算是抬起了头来,那名中年人一张如寻常庄稼汉似的黝黑面庞,却难掩其英武之气,将背挺直以后,竟比赋濯风还要高出了半个头不止。

      “只是来见见故人之子,”陈洵此时一副汗颜的模样,似是有些不知该如何与他说话才好,他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眼神在赋濯风身上游移不定,“换作平常……可能不太方便。”

      赋濯风的眼神瞥过他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心怀鬼胎呵。

      “现在见过了?”他平静地看着他,毫不留情地下了一道逐客令,“那便烦请陈大将军自己移步出门罢,恕本侯不远送了。”

      陈洵闻言,他的脸先是白了一下,垂在一边的手紧攥成拳,想必赋濯风看得出来,他的到来确实不仅仅是探望故人之子罢了,陈洵的内心似乎斗争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知我当年确有过错,但我也是逼不得已……君命不可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陈洵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赋濯风直径打断。

      他轻呵了一声:“逼不得已?”

      “可我见你依旧毫无悔改的模样。”

      “我劝陈将军你最好不要向我诉说你的苦衷,你手上沾的所谓故人的鲜血并没有给你诉苦的权利,所以也别想着要补偿我些什么……好有借口去寻求自我安慰。”赋濯风原本面上还带着笑,不过现下那笑容已是很淡很淡了,“当年从你的赶尽杀绝下死里逃生,已是算我命大,再来上这么一回,我想我当不起,这副身子骨也受不住。”

      “陈将军如今官至卫尉,而我不过一闲散王侯,为一些小事大动干戈,也不值当。”

      陈洵抬眼注视着赋濯风,看着他面无波澜,口吻冷淡的模样,神情恍惚中,想到了年轻时候,跟随着先帝沙场征伐平定祸乱,遥想当年,马上少年将领,轻骑逐敌,枪尖红缨似是以敌人鲜血染就,马蹄踩踏过溪涧,有金玉碎裂声响。

      待他们得胜归来,军帐中总有一名同样身披银色甲胄却顶着一张尤为清隽俊美面容的同龄人,手里捏着一纸军报,眯着一双鸢尾蓝色的眸子,冲着他们笑。

      这个人,他们都知晓他的身份。

      他姓赋,名泠,字云韶。

      出身伏安世家贵族,却不愿接受家族安排,偷跑了出来,恰逢南霄三皇子兵起夺位,他凭一时意气加入了他们,携家族秘法一头扎进了沙场征途。也可以说,若是没有赋泠与他那家族秘法的存在,先帝的夺位之途,想必还要再艰难许多,也正是他们,奠定了如今朝堂的基础。

      只不过……终不似,少年游。

      陈洵如此看着赋濯风,也算是近距离,而后又紧闭双眼,耳边似乎传来当年铁蹄踏沙之声,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与先帝和前任燕亭侯共同纵横驰骋的峥嵘岁月。虽说他们性情截然不同,就连那双蓝色的眸也不尽相同,但他觉得,他们父子二人,是极为相像的。

      他毕竟是那人的孩子啊。

      “你走吧,”赋濯风被陈洵如此看着,一瞬便知晓他透过自己想到了谁,他的声音变得格外冰冷且有些生硬,“我没什么旧要同你叙,也不想与陈将军扯上任何关系,今日我就当从来没有见过你就是。”

      陈洵此时很想与他问上很多话,同他说些父辈过往的事情,但见他态度决绝如此,想必是绝不会听他说道这些的。

      毕竟当年赋府灭门案,与他脱不了干系。

      谁会情愿一个与自己有着抄家之仇的人好端端的站在自己眼前还与自己说道些什么父辈的陈年旧事呢?

      “好吧,”陈洵见交谈无望,只得将原本的打算又憋回自己心里头,转过身很干脆地离开,“那我先在外面等着陆总管,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知道,恕不远送。”赋濯风淡然道,转身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盒,将盒中香粉添入了那只熏香炉中,一股温热的药辛香瞬间冲了出来,主料应是味闻沉静的乳香,刚放下小盒,他眉头忽而皱起,簿唇紧抿,又默不作声地抬手捂住心口,半晌沉默后,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又恢复了那温和无害的模样,“我知晓陆总管前来有何要事相报。”

      “那日晚上的宴席,我会在场。”

      陆济被先前二人那剑拔弩张的态度整得有些神色紧张,他面前这位爷的性情实在难以捉摸,不可拿对朝堂那些重臣的态度来对待他。他与赋濯风的那几分旧情,就连淡如水也谈不上,虽说这几年赋濯风像是一直没有踏出过此地的模样,足不出户,却仅凭谋算,在不显现自身的情况下通过先帝的手做成了不少大事,这教陆济生怕在他面前说错了什么亦或是做错了什么,让对方感到轻慢了。

      “侯爷,您与陈将军这是……?”

      “陆总管不必紧张,”赋濯风又挪了挪炉中香料的位置,“只是与陈将军的一些旧年恩怨罢了,不必太过介怀。”

      他嘴角扬起,甩了甩手,又顿了顿,轻飘飘地指着矮几旁的梨木漆盒,半开玩笑道:“这里头的东西……当真不会逾越?就算重做,怕也是来不及了吧?”

      “先帝亲令,怎会逾矩……”陆济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实在是紧张,思绪飘飞间又想起景昭帝曾命令过他的话,说这件东西得卡着太子登基的时间点再给赋濯风送去,不可早,也不可晚,得逼着他扬名。

      陆济自从年纪上去后,心肠也跟着软了许多,他又是见过儿时的赋濯风的,虽说二者现在不能放在一处论,但念及他如今一身病骨沉疴与那头雪白的发,景昭帝说的这件事儿算是在老人心里扎了根愧疚的芽儿,面对眼前这个始终对他态度和善的青年,又在双重压力的作用下,陆济发出的声音有些干巴巴,他又咽了咽口水,“这是先帝特意嘱咐过的事情,老奴可不敢让它出什么差错。”

      “先帝与你说了什么,其实我猜的到。”赋濯风垂目,忽说道,“左右不过让我穿着漆盒里的那件蟒袍,引着众人目光,陪着祁桓走过那段路罢了。”

      “……到底是难瞒侯爷,”经过内心一番挣扎后,陆济索性破罐子破摔,在极度紧张下反而更容易稳定情绪,当下的反应倒是很平静,“老奴此番前来,也不仅仅是给侯爷送件蟒袍这一件事儿……”

      “还要我进宫?”赋濯风的语调微微扬起。

      陆济微微顿了一下,答道:“是。”

      “那就去吧。”

      “最近闷在这,确实有些闲得慌。”

      陆济没想到他答应的如此痛快,瞳孔缩了一缩,反观赋濯风,一脸无所谓的模样,他弯腰打开漆盒,从中拎起那件玄色蟒袍,将它展开后又抖了一抖。

      “他的意图向来都十分好猜,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人都已经去了,难道我还能找他争辩什么吗?”他背对着陆济,待他看清上头的图案后,忽地笑了,“其实都是些我早就答应了的事情,怎么想,怎么做,我自己已有大致章程,又何必再自作聪明?龙雀佩,九蟒袍……真是好威风的架势。”

      而后,他的身体微不可见地僵硬了一下。

      还是得按时吃药啊,赋濯风如此想道,可想起那一股药物的辛涩味,他又皱起那修长的眉头。

      也不知是不是北凉月故意想要整他,在明知赋濯风最厌恶苦味的情况下,给他的药偏偏又都是些极苦的东西,导致赋濯风一直不太愿意甚至是逃避服药,毕竟那股苦味儿反上来就连上好的饴糖、蜜饯都难以压制。

      如今乳香止疼的作用也渐渐在减弱了。

      赋濯风叹了口气。

      “我还是修心不够,亲眼见到那些故人,回想起那些旧事,依旧难掩最真实的情绪,以至于影响到自己。”他低声喃喃,“我虽没了报仇的念想,但这不代表我会忘记那一桩桩血案和那一场大火,并且还会毫不介意地同那些手染血腥的旧人交往。”

      “陈洵,攀附权势的墙头草罢了,来见故人之子,真是个不错的理由,好到……就差没把吸血的獠牙露出来啦。”

      赋濯风怔了怔,“不过这样,他若还是从中获了利,那对我来说,岂不是太不公平了些?”而后他又歪了歪头,突然提高了些声音,“对吧?”

      陆济倒底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并没有听清赋濯风方才的低声言语,听他突然抬起声调问了这么一声,心下虽疑惑,却也只能点头称是。

      此时天光大亮,未到正午阳光最猛的时候,却也十分刺眼。阳光透过枝叶,粼粼地撒在赋濯风手中那件玄色蟒袍上,其上的金色绣线被阳光照得透了,与布料本身的玄黑色一起,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黑金色。

      赋濯风手里的,那是一件耗费了大量光阴所制成的蟒袍,南霄崇黑,玄色通常是皇室用色,而这件蟒袍的工艺和精细程度已经近乎达到皇帝的龙袍水准,就连上面的图案纹样使用都十分有讲究,其品阶之高更是陆济身上那件鲜红蟒袍拍马难及。

      九蟒五爪。

      当今天下只有一人可得此殊荣。

      不谈权利,仅从地位上,已是真真正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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