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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新历 ...

  •   “天霁月的刃有些钝了,破皮的速度比不得从前,”北凉月抬手在自己的喉间比了比,是在指之前与他们见面时赋濯风割喉的那一刀,“玄度银矜贵,掺入的量虽然不多,但它易锈的特性会影响寒铁,少与硬物相碰,还能用久些。”

      赋濯风闻言手腕一转,一把黑鞘长刀自他宽袖中滑了出来,天霁月是横刀制式,直刀形状,窄刃厚脊,鞘以黑檀所制,由银丝掐作白海棠攀缘其上,刀柄缀一白玉,垂一枚蓝白双色环玉刀穗,是极雅致的式样,微一抬手,连刀带鞘就给抛了过去。

      “咔哒”脆声轻响,北凉月剑指一并,在手并未触及天霁月的情况下就使刀出了鞘,刀身朴实无华,并无任何煅烧纹路,截面银亮几可照人。

      “趁着这几日得空,为师试试重铸……”北凉月盯着天霁月的刀身,又伸手比划了一下赋濯风如今的身量,“刃长看样子得再加些,过了这么些年,它若是再不长长个儿,可就跟不上主人啦。”

      天霁月是赋濯风十岁时,北凉月送给他的生辰礼。

      考虑到赋濯风的身体情况,北凉月不知道耗了多少心思与精力,用难以计数的稀缺材料做尝试,终于成功在锻造寒铁时混入了一部分玄度银,使得二者完美结合,才让此刀相较于寻常刀剑更为坚固,且轻巧得多。只是玄度银实在娇气,劈砍硬物次数越多就越容易生锈,久而久之还会影响到与它融合的寒铁变得不再坚韧,刃口极易崩裂。

      北凉月信手一翻,摆尾的水鱼连同天霁月一并入了他的乾坤袖中,“幸得我手中还有可用的料子,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它送回来,或者昀瑾你有什么想法?要不给它开一道血槽?”

      “除了增加身长以外,其余保持原样即可。血槽就不必,实在徒添煞气,日后需要我出手的情况怕是不多,却少不得要它假装仪刀上阵。”

      “气结云凝雪不晴,雪晴觱栗朔风鸣。纵教受尽三冬冷,赢得虚窗一夜明。”赋濯风低声喃喃,双目中流露出些许惘然,“跟在我身边,倒是委屈它了。”

      “所以你才将它取名为‘天霁月’,这会儿又妄自菲薄什么?”北凉月觉得好笑,弯了弯眼尾。

      赋濯风突然想起什么,一抹浅淡笑意勾在嘴角,轻声开口询问道:“师尊,您还记得,当年初见时,您问了我什么吗?”

      北凉月一双异色邪眸看着面前这个身穿月白衣衫的清瘦少年,他的语气淡淡,那眉眼隐隐含笑的模样,无端让北凉月的脑袋里闪现过他小时候的样子。

      相比起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拿小时候的他跟现在的他比较,除了那双墨蓝色的狭长眼眸依然如旧,别处地方真真是哪哪都不像。

      倒还是他小时候那个倔强脾性更好玩一些,现在……整体则太过淡然,失了灵气,又是一副看透了凡尘、了无生趣的性格,好似是被自己给养歪了性子,少年朝气全然不见,现在的他实在是太像当年与他同龄的自己,让人觉得索然无味,北凉月这样想着。

      他复而又闭上眼,静默了半天,才摇了摇头,平淡道:“为师年纪大,不记事,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就给忘了。”

      赋濯风完全不在乎北凉月的出神,轻轻嗯了一声,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自顾自说道:“我倒还记得,那年落雨,在那处荒山上,师尊手里拎着一只小药篓子,踩着双白靴,走在满是泥泞的山路上,好像是知道有人躲在草丛里似的,坏心眼地在那周围乱逛了好一会儿,才随手拨了两下我们藏身的那处杂草堆,把浑身湿透的我和江隐给拽了出来。”

      他顿了一顿,“其实初见时我便知道,师尊不是一般人。所以,当时听到师尊您愿意收留并让我们两个拜师的时候,我没有过多犹豫……”

      北凉月听罢,失声笑了,又问道:“怎么?我这又是哪露出来的破绽?”

      赋濯风依旧不温不火,答道:“彼时天上落雨,入山道路坑洼,师尊亦不曾撑伞,还为了让我们觉得害怕,重重踩踏在地,故意发出声响,但这种动作难免会沾上雨水污渍,可当您把我们从草丛中拽出来的时候,一身黑衣锦袍却不见半点泥水,甚至就连那双白靴也都干净如新。”

      “明明眼缚白绫,于山路行走间却如履平地,动作敏捷更甚于常人。对我而言,您实在是露了太多狐狸尾巴……”

      北凉月平日里拽得二五八万的脸今日里破天荒柔和了几分,嘴上却还是调笑道:“哟,还有这么一回事呢,为师怎么不记得了?都多少年前的旧事了……真是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了啊。”

      旋即他又晃了晃脑袋,转言道:“不过这也讲究一个万物缘法,也就是那地于我来说是一旧址……若是在别处,我倒还真不一定会起这个心思理睬你们。”

      赋濯风垂眸,笑问道:“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说法?”

      北凉月撇了撇嘴角,闻言不答。

      赋濯风是个好奇心稀缺的,没有问到底的打算,他侧首望向北凉月。

      就只是一种莫名的,心有灵犀般的师徒默契,北凉月也恰好斜眸看向他。

      赋濯风深吸了一口气,他明知北凉月不会告诉他,只是转开话题:“犹记得当年您曾问我一句,‘小鬼,你是想修道,还是想修心?’”

      “方才想了想,才惊觉我的答案依旧同当年一般,‘宁为渡江风,不坠青云台。’”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直到如今,我也不太相信命数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我不像师父您,对它如此忌惮,倒不如说,我怕我这一身嶙峋病骨,到最后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若真有什么红尘因果、轮回报应,都让昀瑾一力担之就是。”

      听完这番话,北凉月这才隐约从眼前的少年身上见着些孩子时候的倔强模样来,他蓦然起身,走到赋濯风跟前,抬手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可怜赋濯风一头柔软顺直的白发被他揉得差点就地打结,无奈道:“要为师说啊,你这种做法还真是在以德报怨……”

      “纵然命中万般无奈,为何不给自己留几分甜呢?”

      赋濯风抬手,轻轻拨开北凉月的那只“魔爪”,苦笑道:“哪是什么以德报怨,我本就不是什么长命之人,报应什么的,担着也就担着了,死都不在意了,也不在乎多这一点半点的……”

      只是他另一只藏在衣袖底下的手不动声响地紧攥成拳,随后又悄然松开。

      北凉月装作没有瞧见他这点小动作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指轻敲了敲赋濯风的额头,皮笑肉不笑道:“傻小子,为师若是真怕,就凭你我关系,就算是把你打断腿,也不会让你离开倾州,跳进天旭的火坑。”

      虽是师徒二人之间随意聊天,只是所聊话题杂乱,无意间牵扯到过多有关于北凉月的旧日过往,所以他话语间情绪变化极大,现在更是透出一股孤独的感觉,只是这种感觉非常淡,起码在赋濯风眼里是这样的。

      “并非惧怕,也并非忌惮,否则为师这几百年来牵扯到的因果,早就够我跑地府千八百趟了,只不过是在多年前曾答应过一位旧日故人,不得随意出手搅乱命线而已。”

      “事怕较真,人怕认真,今日就算为师卖你个面子成不成?”

      北凉月摆了摆手,但他却又犹豫了一下,对赋濯风说道:“不过为师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若你能够做到,我可以另外再答应你两个条件。”

      赋濯风轻轻点了点头,“徒儿尽力。”

      北凉月微微抬起下巴,接着上面的话继续说道:“让那个名字叫赫连祁姝的小姑娘……最后能得一个善终。”

      赋濯风一下子脑子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才突然回味过来北凉月刚刚说出口的那个名字,不免疑惑开口询问:“嗯?为何?”

      北凉月又将白绫缚上那双异色眼眸,不以为然地用一种极为欠揍的调笑语气说道:“儿女情长,恩怨难解,世间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沉吟了一会,又补充道:“并非今生事,而是前世怨,只是我与他人不同,尚有可偿还之机。”

      北凉月似是想起来什么,晃了晃脑袋,“对了,重铸完天霁月后,为师有事要出门一趟,少则三月,多则半年,至于你的药,我一会儿拿给言慕,若有要事着急寻为师,将为师之前给你的纸鹤往扶安递就是。”他起身站直,拂了拂衣袖上可能并不存在的灰尘,“要是有空,去你的老本家看看,虽然年龄是大了些,但碍于你这双眼睛和我的颜面,应该不会跟你斤斤计较父辈的事情,以至于连赋家大门都进不去。”

      “扶安赋家……去那儿做什么?”

      “参加家主选举,”北凉月应得漫不经心,“以你的天资,通过是必然,赋家里头有两件东西只有当代家主才能使用,你把它们给为师带出来,让为师耍一段时间。”

      “难得找到个空子钻,哼哼……你本家那位老祖宗不给也得给。”

      也不管赋濯风听到这番话最后是什么表情,北凉月甩着宽大的雪白袍袖直径转身,跨步走出阁楼。

      走出温暖如春般的内室,他站在阁楼外,感受寒风吹拂,望着远处的亭台飞檐楞自出神,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许多年前,他还在师门的日子。

      常仪的飞檐,也如这般高。

      那时山上终年落雪,他每一次走出山门问卦斩妖,乘风而去,踏雪而归。

      不论白昼星夜,总能见到一名身着浅绿色衣裳的女子站在门口,手里会捧着一件宽厚的大裘,东张西望的,当看到他的身影出现,便会欢快地蹦跳着来到他的身边,将手里犹带她温度的狐裘塞进他的怀里,顺势念叨他几句为什么不穿得厚实些,一边抬手替他拂去肩上白雪,一边讲述着近期他不在山门时山门里发生的各式趣事儿。

      可那时的北凉月却从不看她一眼,面色依旧漠然,似是在怨她的这份付出以及她的天真。他本应是沉于深渊的孤魂,却勉强拽住了常仪门这根活命的稻草,要想偷生,就决不能耽于她隐隐透出的这不切实际的希望,所以北凉月就连应声回答都显得极为敷衍。

      但她一如既往,全然不顾他对她的冷漠态度。

      北凉月缚着白绫的眼,痴痴望向更远处。

      “当年你长什么样子呢?”

      他摇了摇头,唇角轻轻抿开一抹笑纹。

      “我记不清啦。”

      ————

      南霄景昭的二十五年至二十八年,在九州的历史上,称得上是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时代。

      而二十五年的冬天,尤其算得上是一个“多事之冬”。

      先是有景昭帝亲自下一封罪己诏,揭开了十年前的那段犹带血腥气息的宫闱旧事,举国震惊不已。

      在此之后,则是前燕亭侯赋泠与方仪长公主的独子和前任大理寺卿江佩的幼子传出尚且存活于世的消息,被昭帝接回天旭皇城。

      前一位承袭了父辈的一等爵位,成了新一任的燕亭侯,又被接连封赏,除了物质上的东西以外,昭帝念及他身体状况,不仅免除了新任燕亭侯的上朝议事以及各种拜礼,更赐下‘见天子可不跪’的殊荣,这位年纪轻轻的异姓王侯一下子被推入大众视线中,成了民众们茶余饭后的新谈资,一时间圣眷正浓,风光无两。

      后一位则换回了江家主姓,赐予皇城外街一处崭新大宅,赐封尚书令,甚至被接入宫中,做了皇七子赫连祁桓的伴读。

      待人们认为一切都该是尘埃落定之时,连番又出了不少事故,就在景昭二十六年的初春时分,于春分夜中,一场倾盆大雨后,久病缠身的四皇子赫连祁砚终是沉疴难救,在病痛折磨中堪堪断了气。

      昭帝悲痛不已,拟旨追封皇四子赫连祁砚为亲王,封号为“润”,赐殊荣,得以入葬皇陵陪伺。

      同年秋天,昭帝命人正式拟旨,册封皇七子赫连祁桓为太子,入主东宫。

      景昭二十八年夏至,昭帝再次下旨,改换朝堂制度,将丞相一职拆分,设立为左右相,自此三公九卿,变成了四公九卿。

      左相由原来便担任了丞相一职的沈知宵继任,负责处理皇宫内务,少理政事,虽然这极大地削弱了他的权势,可沈知宵偏偏未在朝堂上为自己多言争取什么,甚至在殿上乐颠颠地谢过圣恩,接过了圣旨,下朝后还小心翼翼地怀捧着圣旨回家,出宫的脚步都显得轻快了许多。

      而拥有最大职权,并且与御史大夫一般拥有监察权的右相,却是众人猜破了脑袋也没有想到的人。

      原以为是个德高望重之人担任此职,却不曾料到他竟如此年轻,甚至打破了南霄史上最年轻丞相的记录。

      而上一任最年轻的丞相,还是沈知宵。

      彼时沈知宵封相时,正好是而立之年,如今也不过三十五岁的年纪,而新任右相甚至比沈知宵年纪还要小上了一倍有余。

      他今年才刚过了十五岁的生辰。

      现任尚书令,太子伴读,江隐,江熙泽。

      可众人不知的是,就在下旨的前一天晚上,景昭帝秘密派人传了几位心腹臣子入宫议事,其中便有丞相沈知宵以及新任燕亭侯,赋濯风。

      赋濯风着一身青衣,腰间悬着那枚龙雀佩,被昭帝内侍趁着夜色悄然接入了宫,几人在景昭帝的书房内彻夜议事,直到第二天天光乍破之时,众人才四散分离,匆匆离开皇城。

      景昭二十八年,白露时分,秋霜渐浓。

      昭帝崩殂。

      彼时的太子赫连祁桓不过一垂髫小童,身披缟素,被匆匆推上了位,定下帝号,为“景和”。

      待他登基结束,南霄的黎民万千便与朝堂众臣一起,正式走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

      就在新帝登基的前两日的晚上,天际无边夜色,赋濯风身着当年封侯时所缝制的一身绀色蟒袍,新帝登基为他这类一等王侯所新制的蟒袍还未送到他手中,现身上这一件虽说是按照他的身形所定制,如今却更显单薄,可见这几年他又清减了不少,他站在皇城的城头上,秋风牵起他鬓边白发,一双墨蓝色的瞳如古井深水一般毫无波澜,静默地看着皇城外街的百姓点起许愿灯。

      夜幕中,一盏盏祈福的许愿灯缓缓升起,满天万灯千盏,此时此刻,赋濯风的眸中映出的,并非是这满城的祈福灯火。

      而是雾起云涌,山雨欲来。

      他喉头微微一动,最终还是未能说成什么,只是淡淡说了三个字,像是说给自己听,手负于后,慢慢又走下了城楼。

      他说。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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