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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美人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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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浪屿苏浅上过无数次,那些年代久远的老房子风流云散,默默掩映于碧树红花间,散落于泉州路,漳州路,安海路,笔山路,中华路,复兴路,鹿礁路……
她们之中有些被开发成旅馆酒店重现风华,有的被私人买下改头换面,有的依然沉默矗立腐朽。
程子渊的“望海潮”就在安海路。
他只说是画室,苏浅以为只是某个楼里某间房而已,待她看到黄栌色外墙荼白色立柱银朱色尖尖屋顶的小房子,整个人都震惊了,瞬间脑补了一下民国风云枭雄征战姨太太们蜂围蝶绕衣香鬟影的场景。
黑金铁门拉开来,顺着地势起伏的阶梯走上去,落入眼里的是一个整洁的院子,左下侧巨大的老桑树披着新外衣,十分抢眼,而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长形水池旁那株挂满果实的人心果树,这种果树在鼓浪屿其实也并不多见的。
院子里四下还分散着其他的一些植物,荔枝、凤凰树、 炮仗花、薄荷、九层塔等等。
苏浅站在大露台上,俯瞰院子里的花木扶疏,西南角有一株腊梅老树,枝繁叶茂,暗香浮动,她微闭上双眼嗅闻空气里的梅香袭人,艳羡道,“都说厦大的老教授喜欢住岛外,但也不是谁都在岛上有房子的吧。程子渊你才三十多岁而已,居然在这都有了小别墅了,真是天理不容啊。你是被富婆包养过么?”
程子渊对她的胡言乱语早已见惯不惊,他安坐花台边,执壶倒茶,意态悠闲。
“过来喝茶,福鼎贡眉,上次你喝过说比白牡丹的香味要浓一些,所以我带了点上岛”,他举杯相邀。
阳光和暖,苏浅穿一件薄荷绿色A字大衣,里头象牙色的大摆蕾丝长裙在风里衣袂飘飞,她觉得整个人快乐到可以羽化登仙了。
蹦蹦跳跳过来,她蹭到程子渊怀里去,吊着他的脖子,“快说,你是不是跟□□一样,暗地里还有走私船,所以这么有钱?说不定也有他那样的‘红楼’藏了一屋子美女!”
程子渊鸦色长眉拧到一起,很是无奈,“这院子是妈妈的祖产,外公只有妈妈一个女儿,我妈只有我一个儿子,自然归我了。”
他端一杯茶凑到她嘴边说,“喝口水,一上岛就在叽叽喳喳的没停过嘴。”
上好的贡眉,兰芽玉白半沉半浮;茶碗是永乐年间的甜白瓷,《十二珍禽套杯》里的画眉和大雁。
甜白瓷杯洁素莹然,色如堆脂,玲珑剔透,苏浅在叹春园见过这两个茶盏,算是程子渊的珍藏里最贵的,平素极为珍爱,置于锦盒之中,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擦拭把玩。
他曾教过她如何辨别真正的永乐甜白釉:一是胎体的仰光透视,呈现出极为浅淡的粉红色,但又与龙泉窑中粉青有极大区别;二是釉面积釉处呈现虾青色。
甜白瓷重在薄、透,在明成祖朱棣在位时期得到极大发展,工艺几乎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不过最薄的却不是永乐年间的白瓷,而是明宪宗成化年间一种唤作“卵幕杯”的薄胎瓷,薄如蛋壳,为成化所独有的。
只是程子渊对永乐甜白瓷情有独钟,看不起四十年之后的成化白瓷,更加看不上清代康熙时期的仿制品,他说清代胎料与明代有别,仰光透视,闪青白色,没有其粉色,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仿品,没什么趣味。
苏浅还是第一次享此殊荣,用这种普通人奋斗一辈子都买不起一只的茶碗喝茶。
贡眉汤色橙亮,香气醇厚,盈在缥色玉柔的杯子里,显得格外动人。
苏浅噙住茶杯吸溜得茶水“滋滋”作响,笑说,“哎哟,用这么贵的杯子喝白茶,感觉要好喝上很多呢!”
程子渊拍她脑袋,笑得眉目舒展,“不要贫。松开我的杯子,小心咬碎了!”
苏浅晃着脑袋,“程叔叔这么有钱,还怕这个杯子坏了买不起不成,去苏富比春拍再瞧瞧去,说不定能把一套十二只凑齐了呢!”
程子渊敲了一下她脑门,“你当真以为我有走私船不成?这房子虽然没花钱,翻修可是花了一大笔钱的,还有每年要定期修缮维护。我这教授挣不了几个钱,大头可都是靠我的副业给有钱人看风水卑躬屈膝奴颜婢膝换来的呢!”
“哎哟,好委屈好委屈的程叔叔!”苏浅拉低他的脖子去蹭他的鼻子,在他怀里滚来滚去地笑闹。
中午跟着程子渊去鹿礁路的卡斯特餐厅吃牛排,苏浅早上没吃饭,觉得格外饿,吃完一份套餐,又要了一个牛肉芝士三明治,还另外点了一杯illy咖啡。
“你吃那么多,小心穿不上你特意带来的裙子”,程子渊只把盘子里的牛排吃完,喝了一小杯甜酒,用雪白餐巾按了按嘴角。
苏浅白他一眼,一口气喝干了咖啡。
她坚持要画古风仕女图,带了一套自己的唐风古装大袖衫,锦丝绉纱,飘逸如仙,外披的两袖、裙裾间以及同色披帛上都用重工刺绣绣上了工笔画的樱花、蝴蝶、翠鸟、荷花、流水、金鱼,一派热热闹闹的繁复春光。
午后三点,正是一天里最为慵懒散漫的时候。
梅花树下放了一张栗色美人榻,苏浅斜倚其上星眸半闭。
眉如笼烟,花钿娇艳,玉颜光润,含辞未吐,长发简单挽成了云髻,点缀一圈粉色樱花,翠叶木兰花的步摇在发间摇曳生姿,芙蓉玉的长耳环从她支颐的手腕上滑过,衬得皓腕如凝霜雪。
程子渊支起画架细细描摹,桃红柳绿鹅卵青,黛黑赭红珍珠白,各种颜色在他手指间渐渐晕染开去。
他全身心沉浸在创作中的样子非常能打动人,眉目疏朗神情凝定,眼睛里墨色翻涌碧如海生潮。
他是如此地才华横溢,吸引住她全幅心神和所有目光。
“眼睛闭上!”,程子渊抬头发现她正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眉头一皱,低吼一声。
苏浅连忙乖乖闭上眼。
他认真画画的时候最恨模特不认真不配合了!
画好的《梅枝春睡图》里,女子侧卧于老梅枝下,云髻峨峨,芳泽无加,柔情绰态,耳碧瑶华,雾绡裙裾间散落一裙鹅黄花蕊。
整幅图画面柔和纤毫毕现,线条简劲圆浑,用色浓而不艳。
苏浅简直爱不释手,此刻喊她附到图里去做画中仙她也是愿意的。
“进来再慢慢看,起风了,你穿这么点会冷的”,程子渊一边收拾画架一边招呼苏浅。
画室里开着暖气,大落地窗映射出午后暖橙色的光线,明亮却不迫人。屋顶上镶嵌着一块六芒星的玻璃,底下是藤黄色贵妃榻,阳光无遮无拦洒落下来,站在那里就好像站在聚光灯下一样。
苏浅拆了发髻,摘下耳环,随手撸下那一串粉樱花扔到榻上,华美衣衫褪下如流水一样堆叠在脚边。
她正俯身从衣箱里抽出一条没用上的紫色洒金披帛打量,门上突然轻叩两声,程子渊伸了个脑袋进来,“苏浅,我的颜料盒在这……吗?”
苏浅条件反射地拿手上的披帛遮住自己,可丝帛太窄料子又透,手忙脚乱也没能遮成羞。
程子渊一步一步走过来,眼里乌光灼灼,苏浅在他慑人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踩在地上的裙带上被绊了一下,整个人直接倒进贵妃榻里。
他猛然扑上来压住她!
苏浅刚一挣扎,程子渊就摁住了她。
“别动”,他低声哄她,音色低沉魅惑。
抽松了她的木兰花步摇,又把一卷长发揉乱,紫色丝帛松松缠裹在胸前腰下,末梢流苏搭在雪白玉腿上。
抓起榻上的几朵樱花,撒在她身上,他凑近她耳畔亲吻她的耳垂,“听说过‘紫云回’吗?”
他的气息温软蛊惑人心,“我虽没见过,但是细想一下,定然是我的苏浅这个样子的。”
他在她樱唇上香了一记,神色温柔如梦,“乖乖,不要动,我要画下来。”
半冷半暖秋天
熨贴在你身边
静静看着流光飞舞
那风中一片片红叶
惹心中一片绵绵
半醉半醒之间
再忍笑眼千千
就让我像云中飘雪
用冰清轻轻吻人脸
带出一波一浪的缠绵
留人间多少爱
迎浮生千重变
跟有情人做快乐事
别问是劫是缘
像柳丝像春风
伴着你过春天
就让你埋首烟波里
放出心中一切狂热
抱一身春雨绵绵
………………
音响里一遍遍放着陈淑桦的《流光飞舞》,歌词是黄霑写的,极为香艳动人。
古筝泠泠如春水绵绵流泻于整个房间,而他的眼光熨帖流连于她近乎光裸的躯体之上,像柳丝,像春风,像烟波画舫上的一场急雨连连。
苏浅想起《青蛇》里的那些片段,雨湿罗衣,雾染翠鬓,春风迷醉里月光霞帐中,妖娆如蛇的身段纠缠不休……
暖气好像开得太足了,她玉色肌肤上浮出一层淡淡粉色,双颊艳似芙蓉。
程子渊低笑一声,似幽谷山兰狭长深碧的叶片上滚下来的一滴朝露,滴在她灼烫的心田。
她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莫名只觉得渴,脸红心跳,全身发热。
画笔“啪嗒”一声摔下来的声音她听来格外清晰,程子渊缓步而来趴在她耳边说的话却显得幽渺遥远。
他说,“苏小浅,你这个样子,真的好诱人,程大师把持不住……”
银紫色披帛被他抽掉,丝绸如水一样缓缓滑过肌肤,他的手抚摸她,暖玉生烟。
她浑身酥软,钗横鬓乱,媚眼如丝犹如花枝带露,看他埋首琼脂白玉里,放出心中一切狂热,带出一波一浪的缠绵……
这一刻的鼓浪屿,仿佛世外仙岛一般,容纳她与他所有的狂醉绮糜神思癫狂。
………………
回到岛内之后,小阳春慢慢就来了,南国的春天比别的地方都要热一些,花木就要生得格外葱茏一些。
一年之计在于春,苏浅忙了一阵子做些好看业绩给领导,自己终于能腾出空去找程子渊踏青。
春天是最美好的季节,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
忧国忧民的杜甫都要放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疾呼,写写“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来换换口味。
上巳赏春,古来惯例。
苏浅和程子渊约好在厦大南门见,准备看看南普陀寺然后去爬五老峰,登顶后可以俯瞰厦门全岛,茫茫大海间云蒸霞蔚,那是厦门八景之一的“五老凌霄”。
程子渊等了半个小时之后,,看见着雪青色长裙的苏浅姗姗来迟,老远就朝她笑道,“你穿这个爬山?也不怕踩到裙角滚下来。”
苏浅横他一眼,“还没上山呢就诅咒我!逼得我在你们学校门口收拾你然后你好上论坛头条是吧?”
程子渊大笑着过来挽住她的手,两人相携走进香烟缭绕的寺观里。
苏浅是不信鬼神的,可是她也不会时时挂在嘴边说不信,尤其在这佛门境地,到了人家的地盘还要放肆岂不是自寻死路?
所以她跟着程子渊虔诚敬香跪拜,平日胡天胡地胡乱说话,此刻也低眉顺眼不再妄语。
从藏经阁后入山,石阶盘旋而上,两侧春花如海春草如烟。
山坡上镌刻着\"五老峰\"三字,迎面而来的巨石上刻着特大的\"佛\"字,高4米多,宽3米多,笔划丰满有力,粗犷豪放,似乎大笔一挥而就。
一路上来,凡有摩崖石刻或者雕凿佛像的地方,都是蜡泪斑驳香烟渺渺,闽南人似乎生性如此,敬天敬地敬鬼神,对天地万物,时时心存善念恭敬有加。
苏浅撩着裙摆,赖在路边树旁不肯走了,说好累又热,走不动。
程子渊于是也随意坐在山石上陪她说话,“你知道你靠的这棵树叫什么名字吗?”
苏浅闻言抬头看了一下,树很高,最少也有六七米高,灰褐色树枝,叶呈弯镰形,间或夹杂些羽状小叶,满树生着一串串的金黄色小花。她捡起地上的落花轻嗅,有一股微微的木香。
“金合欢?”她胡乱猜测。
“是相思木,台湾相思,不过,的确属于含羞草科金合欢属的”,程子渊捻着它淡绿花瓣,“胡子昂先生曾题赠南普陀寺字幅说‘观赏南普陀,缅怀日月潭’,表示大家都期待台湾早日回归。”
“那你们‘胡建’人真的希望两岸统一吗?统一了厦门就没有什么优势了吧?”苏浅跳过来拿毛茸茸的花蹭他的脸。
“别闹!”程子渊躲开她的魔爪,“花粉弄得到处都是。”
“胡子昂是谁啊?”苏浅突然想起来问,“我只知道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以前的全国政协副主席。”程子渊虽然无语,但是也习惯了她两耳不闻窗外事。
苏浅有清流文人的通病,虽然不得不苟从于生活可是内心极为清高,看不起权贵,不过问政治。
喜欢的事物喜欢到骨子里,不喜欢的,一眼都不会看。
这样的爱恨分明,时常令他心惊。
过刚易折,木秀风催,她若是能好好呆在他羽翼之下或能保全她一生顺遂,可是,他能给她一生吗?
抚摸着它光滑的树皮,苏浅突然想起来相思树的典故。
晋于宝《搜神记》卷十一:“宋康三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凭怨,王口之,论为城旦。……凭乃自杀。其妻乃阴腐其衣。王与之登台,妻遂自投台,左右揽之,衣不中手而死。遗书于带曰: ‘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王怒,弗听。使里人埋之,家相望也。王日:‘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使家合,则吾弗阻也。\'宿昔之间,便有大样木生于二家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日 ‘相思树\'。相思之名,起于此也。”
君王夺妻,寒士身死,发妻相随,泉下相会。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生同衾死同穴。
即使被迫分开,我头顶生出的相思树也一定会抓住你的枝桠。
月明休近相思树,恐有韩凭一处栖。
传说中的爱情总是死亦不休,看起来感天动地
可现实中呢?
程子渊,他会与她生死相随吗?
“子渊”,她背对着他,语气幽微,“你会与我执手偕老吗?”
“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他从身后拥住她,“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无家长里短之乱耳,无双亲稚子之劳形。”
“这样也只能过一阵子而已,”她转过身去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难道还能过一辈子不成?”
他的眼神躲闪,眉心微皱,生硬地岔开话题,“好了,不要瞎想了。我们接着爬山去吧。”
苏浅把手伸进他臂弯里,面上却实在没有办法强颜欢笑。她可以跟随他的脚步,却无法跟随他的心。
他有过妻子有过女儿,不再挚恋婚姻期盼幼儿。
他离婚了,生活从此光风霁月,年轻的女孩年轻的身体年轻的爱情,可是她苏浅能年轻几年?
即使不全是以色事他人,一样也会色衰而爱驰。
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无从避免。
婚姻,是天生缺乏安全感的女孩们最好的避风港,她不可能不想要!
可是她知道,程子渊,他不想给,他不愿意再踏进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