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阿矜

1、黑化白花苏小容

　　院子里的贡菊栽在一个个青漆描金的花盆里，一朵朵，一簇簇，就像那不安生的小姑娘们，彼此笑闹着嬉戏着，好不热闹。

　　苏小容透过窗柩的缝隙往外看，只觉得那娇艳欲滴和自己偏僻破旧的小屋格格不入。

　　“小主，刘贵人……不，是刘答应，让人送东西来了。”

　　从入宫时就跟着自己，口齿不是很伶俐的菱角别别扭扭地说道。

　　其实何止是菱角别扭，听到“刘贵人”三个字，苏小容的身体同样瑟缩了一下，这是本能的记忆，是对被施加于□□的痛苦的抗拒。

　　看着菱角手上精致昂贵的胭脂水粉，苏小容却显得如避蛇蝎，她觉得这些东西就像它的主人一样，都是些美丽的食人花，稍不小心就会张开血盆大口，把你拆吃入腹。

　　“刘，刘姐姐说什么？”

　　苏小容声音颤抖地就像是一只白扑棱蛾子。

　　“刘贵人说，说她只是想和小主您闹着玩，是手下的人不知道轻重，这才伤了小主。”

　　“她还说……”菱角磕磕巴巴了好一会儿，才把最后一句话磕巴出来，“她还说小主您不过是碰巧遇到了皇上，以后指不定怎么样呢，不要给脸不要脸。”

　　听着这恶毒却又熟悉的语调，苏小容不知为何心里竟松了一口气，一切都是真实的，菱角还是菱角，刘贵人还是刘贵人，自己不是活在梦境之中。

　　但是，但是……

　　苏小容突然死命地扒着窗柩的边缘，看着院子里的贡菊。

　　她究竟什么时候见过皇上？

　　皇上为什么会赏给她贡菊？

　　人人都说她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她一点儿也不记得，一点儿也不！

　　究竟发生过什么！

　　“菱角，你说……是我亲口让你扶我去往合欢宫的路上的？”苏小容的面色惨白，嘴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真的，小主，奴婢不骗您，的确是您说走合欢宫那条路。”

　　合欢宫住的是丽妃，那天正是丽妃的生辰，皇上一定会前往合欢宫看望丽妃，这些自己都是知道的，可自己怎么敢？怎么那么大胆？竟然去合欢宫的路上截丽妃的胡！

　　这绝对不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自己那天的脑子是被打糊涂了吗？

　　可……可如果自己真的是脑子不清醒，这才截了丽妃的胡，那……那自己是说了什么，才能让皇上赏给自己贡菊？

　　能够取悦一个人，这个人还是九五之尊，一个脑子不清醒的人怎么可能做到！

　　苏小容的眼泪又抑制不住地开始在眼眶里打圈，无论情况怎么样，自己这次是真的完了，之前只是不讨刘贵人喜欢，这次甚至还得罪了丽妃。

　　凭着丽妃在宫里的权势和皇上的宠爱，几乎是动动小手指就能捏死自己。

　　阿娘，爹爹，你们当初为什么要送容儿进宫？

　　她不过是穷乡僻壤来的小女儿，皇上心情好时随手一指，她就稀里糊涂地留下了，爹爹阿娘欢天喜地地四处奔告，临走时再三嘱咐她一定要讨皇上喜欢，混个出人头地也好让家里人跟着沾光。

　　可是……可是小家小户的出身，论样貌，论才识，论手段，哪里比得上那些自小养在深宅尊贵非凡的大户千金？她在这宫里受尽了鄙夷，处处笑脸相迎换来的却是连狗都不如待遇，不仅见不到皇上一面，甚至连一个和她同时入宫的贵人都能把她打到断了半条命。

　　苏小容也曾不甘过，怨恨过，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到最后她还不是只有选择接受，才能在这宫中苟活下去？

　　而现在，她得罪了丽妃，怕是连这活下去的资格也要丧失了。

　　“菱角，你把我压箱底的那个莲花香袋子拿来。”

　　苏小容擦干了眼泪，吸着鼻子哽咽着对菱角吩咐道。

　　菱角担忧地看着她，但还是听话地将屋里最大的那个老木箱子打开，在一堆半旧不能穿的衣服里扒出了那个绣着莲花的香袋子。

　　菱角把香袋子递给苏小容，苏小容却反推了回去。

　　“菱角，你拿着吧。”

　　菱角瞪着眼睛，不明白苏小容什么意思。

　　“这袋子里，是我阿娘临走时塞给我的她毕生的积蓄，这两年打点那些太监姑姑的，用去了不少，剩下的就都给你了。”

　　“小主，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菱角再迟钝，也听出了苏小容话里的不对劲。

　　“我只求你一件事，”苏小容说着终于忍不住了，泪水从那红肿的眼睛里又泉涌出来，她抽泣地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就是……就是……我，我死后，你……你能找个席子，将，将我卷起来，不要……不要让我叫……叫野狗吃了。”

　　“小主你说的什么话！”

　　往日温顺的菱角难得声音因为无法理解尖利起来，在她看来，小主见到了皇上，皇上似乎还挺喜欢小主，不仅罚了一直欺负小主的刘贵人，还让人送来了满院子的贡菊，眼看小主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小主怎么想不开要寻死呢。

　　“你，你不懂……我得罪了丽妃娘娘，一定，一定活不了了。”

　　“没，没，不会的。”菱角焦急地想说些什么劝慰苏小容，可她嘴笨，一急就脑袋空空如也，翻来倒去还是那几个字，苏小容看到以为她也在恐惧不安，哭得反而更厉害了。

　　“皇——上——驾——到！”

　　屋里主仆两个乱作一团，院子里突然传来了御前太监尖细的声音。

　　皇上！皇上！

　　苏小容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一件破了的寝衣，头发披散着，脸上更是连妆也没化，屋子里乱糟糟地甚至还有之前换下来的染血的衣服！

　　完了！苏小容由于哭得太狠又急火攻心，猛地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一黑，就只看到一双刚踏入屋里的金色龙靴，就全然昏了过去。

　　苏小容昏得人事不知，只觉得恍恍惚惚又回到了进宫前的日子里，自己的阿娘教她绣花，小妹追着鸭子一不小心扑倒了狗窝里，和一群小狗喔喔地又哭又叫。

　　苏小容在梦里笑得很开心，这样的梦简直让人不想醒来，但梦就是这样，越美好的时候就越容易破碎。

　　苏小容不知道被什么声音吵醒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正点着蜡烛，拇指粗的一小截蜡烛将整个屋子照得一片昏黄。

　　“小主，您醒了？是奴婢声音太大打扰到您了吗？”菱角喜气洋洋地翻着苏小容的老木箱子，将里面的衣服都拿出来打包。

　　“菱角，你在干什么？”

　　难道连菱角也等不及了，要趁丽妃娘娘还没将自己带走就把自己值钱的东西打劫一空？

　　许是苏小容的眼神太惊恐，菱角不得不停下手头的动作，“奴婢，奴婢在替小主收拾东西啊？小主不是说明天就要搬去敏南轩？”

　　敏南轩？苏小容睁大了眼睛，开什么玩笑？那里住的是连皇上都称赞的才女林贵人林月织，是宫里最清雅不过的地方了，自己什么身份？怎么敢妄言搬去和林贵人同住？

　　“小主您又忘了？您已经被皇上升为常在，皇上特指了您去敏南轩住呢。”

　　什么？苏小容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她被升为常在，还被允许搬进敏南轩，这……这又是在梦境？

　　苏小容彻底混乱了，这种感觉就和她前几天被刘贵人打个半死，晕过去之后再醒过来，刘贵人就莫名其妙被降为了答应，自己则被赏了贡菊一样，仿佛在自己昏迷期间，有另一个人，代替自己做了她不曾想过的事。

　　苏小容抓着被子，却再也睡不着，她想起来阿娘以前跟自己说过的故事，一个傻子小时候被他娘打了头，从此以后就成了傻子，见人就说自己脑袋里有两个人，难道她也和那傻子一样，脑袋被打坏了？

　　苏小容一整夜都在浑浑噩噩地瞎想，一会儿是留着口水歪嘴傻笑的傻子，一会儿是刘贵人娇笑着的棍棒相加，一会儿又是皇上得知她是傻子之后的雷霆震怒……过去、现在与未来，她几乎都想了一个遍。

　　致使第二天起来时，苏小容精神格外地萎靡不振，甚至连忙活了一夜收拾东西的菱角，看着气色都比她好上许多。

　　但不管她胡思乱想些什么，今天就要搬去敏南轩，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当苏小容和菱角拿着那仅有的几个包裹，站在她住了大概快三年的偏僻宫殿的院子里时，苏小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她冥冥之中觉得，眼前这个孤冷破旧的小院子，本应是自己最后的归宿，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意外的变数加了进来，搅乱了平静的湖面，也搅乱了自己本来的人生轨迹。

　　苏小容说不上来这种变化是好还是不好，但当她踏出宫门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儿仿佛突然从牢笼中放飞了，她突然有了一种想要抓住什么，想要打破什么的勇气与渴望。

　　那样的勇气支撑着她，让她一路上顶着无数宫人各色的目光，却依旧挺着腰板，最终她和菱角的脚步，停在了一处幽雅宁静的地方，那个地方的名字叫做——敏南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