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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合台殿 ...

  •   (二)

      覃夜。皓月悬空,星汉灿烂。

      窗棂外榆叶散落,瑟风拂面。辉月皎皎,潜隐于纱雾云端,夜光疏朗,或明或灭。惹得层层光影浮动,凌乱纵横,草木间分合聚散,摇曳不定。廊外水池漏晷滴答清晰,水光随起随灭,摇漾如昔。烛火窜跃,流映着地基石面,却无意间绕出一抹惨淡的哀颜。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入宫已然良久。卫青合上轩窗,打更声远遁已久,他却怎么也无法入眠。灯前半卷青编微展,纵是些劳心惨兮之句,不忍堪看。年少的荒唐,年少的轻狂,皆化作缕缕萧咽,隐没青尘。几年之间的波澜,无论深宫,或是草原,自己也不知该身死过多少回了。如今的自己,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在陛下面前敢于说“大汉朝无望”的卫仲卿了吧。建章监,侍中郎,太中大夫,赏赐数日间累千金……如是又如何?陛下的信任有加,朝夕为伴,终不过是身缚朝堂的血泪与悠悠众口的碎语。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偌大个华殿宫闱只是一方小小的囹圄,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以施展拳脚,又何况那个「卫国之卫,青骢之青」的自己?……

      「朕放开你,封你为车骑将军,让你纵马驰骋朔方草原,为我大汉安内平邦如何?」刘彻攥着他的手,冲他讪讪笑着,「仲卿不是爱马之人麽?助朕北击匈奴,平定四海,这可是前人未有之功绩,举国未有之能臣啊……」

      卫青一震,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这位玩味般笑着的帝皇。

      「仲卿可是要将朕的南宫皇姐给接回来那……」刘彻望向卫青,湛黑的星眸定住了似的将他久久凝视,仿佛要穿透眼前这双始终深邃似海的寒眸。

      「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行诈诸蛮夷,造谋藉兵,数为边害,故兴师遣将,以征厥罪!」刘彻正色道。

      天子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铿音绕梁,仿佛字字句句都落在了卫青心口之上。

      「臣蒙陛下恩泽,定当不负圣恩,陨首以报!」

      「……陛下指向哪里,臣就打向哪里!」

      卫青抱拳合握,长跪不起。这句话,他不知等了多少年,不知盼了多少年,内侍身份的烜赫只会招来外戚“裙带连理”的闲言碎语,而换作沙场作战的将军,即使身为“小舅子”却又如何?他深深明白,只有用赫赫之战功,方能杜悠悠之众口。亦如那个世世受射的“飞将军”李广,亦如那个军纪严明,名震塞北的程不识老将军……

      ……

      一切或是天真。时至今日,虽已官拜大司马大将军,赐长平侯,三子封侯。只是仍摆脱不了身后那些一刻不息的“烁烁人言”。只是这次换作了的却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诸如此类……卫青本是不屑于此的,只是三姐姐每次探望自己之时总是诚然告诫「勿忘了市井之流所传歌谣……将军可知人言可畏,人言可畏那……」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是么?其间的影射,怕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己的隐忍退让,自己的不纳贤不养士,终盖不过卫氏的锋芒……如此这般,那么自己也真是迷惘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

      ……

      「仲卿,今日你留下来陪朕商议国事吧。」散朝后刘彻说道。

      「诺。」卫青垂目。

      ……

      连刘彻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面对着当朝大将军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朕……朕去取地图来。」

      「地图……不正是在书案上麽?」卫青诧异地看着刘彻。

      「啊……是,是。原来是近在眼前那。」刘彻开始胡乱搪塞。「朕……朕日理万机,实在深感烦累,今日之事,实为难堪啊。」

      「陛下还应保重龙体为是。」卫青蹙眉道。

      瞧卫青一脸担忧却不知如何表达的样子,刘彻发现强忍心中窃喜实为一桩难事。

      「陛下……?」卫青抬起眼,正对上刘彻那双意味不明的眸子。

      「嗯……嗯……朕今后自会多注意便是,仲卿勿念。」

      嘴上虽这么说着,刘彻心中可是绽开了小花,原来在仲卿面前维持个仁君形象还真是容易那,刘彻心想。

      「对了,仲卿,上次所受的箭伤如今可否好些了?」

      「承蒙陛下御赐良药,如今除天阴雨湿会落下寒症外,基本已有见好。」卫青答道。

      「……」刘彻盯了卫青半晌不做声,那个当初溪水潭畔与马同戏的少年,那个一脸稚气未脱却扬声大汉无望的少年,那个低垂眉角,身形困窘的少年,已然是我大汉的大将军了,自放他出征塞外大漠以来,虽捷报频传,令“漠北皆无王庭”,但卫青征历沙场的变化,竟至如今才有所察觉,昔日里的白皙肤色与水光同辉,沐沐粼粼,皎皎如脂,今日里竟晒作了太阳一般的麦色,如炬的目光波澜不惊,仿佛看透了这世间一切的身世浮沉,随波逐流。双眉斜飞入鬓,英气乍显,再也不似当初那般的稚气怯嫩。线条柔和的眉角透着卫青所独有的那份温润和顺从。朕的大将军,锋角早已被磨钝了那……

      卫青被刘彻的目光禁锢地无所适从,唯有低下头,避开那双令自己永远也放不下的眸子。忽觉自己的下颌被一双暖厚的手掌紧紧扣住。

      「嗯……」卫青吃痛地蹙紧了眉目,睁开眼再看,却见那双鹰眸早已近在咫尺,被烛火的橙光轻轻拥着,覆上了一层粘稠的翳光,亦阴亦晴,变化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仲卿为何总是这般畏惧朕?」刘彻刻意压低了声音。「朕如何待你了麽?」

      「臣……」卫青一下子蒙了,急着想做出辩解,只可惜刘彻使上了力气将自己扣得生疼,半天才透出了这麽个模糊不清的字音。

      「臣臣臣……又是臣有罪,罪臣当诛!」一听到这个,刘彻顿时怒气上涌。

      「为什麽不愿看着朕?朕有那么待你了麽?朕有把你当作韩嫣了麽?」腕关节再次使力,君臣间几乎近到了睫毛间都能打架的地步。

      「有罪?是!你不止有罪,罪的还不轻呢!若是朕每次都将你的罪算上,刀架在你们卫家几辈人的脖子上都抹不完!」刘彻不禁怒气更盛。「这次好了,首虏过万而不益封,单单重赏了你家外甥,这算是合了你的意了吧,你们全家都该对朕三跪九叩感激涕零了吧,什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通通不必担心了是吧!」力道加重的指节倏然松开,刘彻仰面大笑起来,在偌大个合台殿泛起震震余声。

      卫青禁不住心中一阵绞痛,俯身合握道「臣知罪……敢请陛下恕臣全家性命……」

      「好你个卫青,你以为仅凭你一已之性命便能抵得上你全家麽,连主父偃朕都照样灭族,杀我亲叔叔时朕还不是连眼皮子都没眨下,难道还怕你这小小骑奴不成?」刘彻笑得有些癫狂,踉跄着后退几步,胡乱摸到个扶把正了正身,随手便抽起腰间佩剑直抵卫青胸口。剑光凌厉,白森森的仿佛叫嚣一般。

      「朕倒要仲卿你说说,朕这回竟是下的了手或是下不了手?」勾起一抹得胜般的笑意,刘彻甚为期待的居高临下望着眼前跪拜着的大将军。

      「恳请陛下恕臣一家妻儿老小……臣蒙皇恩浩荡……定万死不辞……」眼前人竟连眉目都未曾抬起,声音平复的仿若事不关己一般。

      「好好好,仲卿定是认定了这大汉天下是缺你不可了?」独自吃了个哑巴亏,刘彻也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你看看你一手调教的好外甥,去病这次生擒罗姑比,可是好好的长了我大汉的威风那,而你誓保的那个赵信他人呢?还不是回了他匈奴老家做他的浑邪王去了!因为他,汉军多少将士魂归大漠!即使归降多年又如何?还不终究是个蛮夷的种!这种人你还相信,恐怕到时候怎么被人抹了脖子你都不知道!」刘彻越说越来了兴致。

      「“赏不避仇,罚不避亲”你知道麽?朕告诉你,大将军此役单是亡两路大军,朕便可治你的重罪!」手上力道不觉一紧,剑锋上霎时洇出了斑斑血色,顺着剑路直淌到地上,化开做一片触目殷红。如梦方醒,刘彻不禁惶恐失措,扔了佩剑便想上前扶起卫青。

      「臣……」卫青却久跪不起。

      「罪臣轻信小人,以致亡翕侯,右将军贬为庶人,失两将军军,实有愧于陛下及我大汉子民……臣罪当诛……自知难辞其咎……」

      「朕连苏建的死罪都免了,大将军就别纠缠于此事了。」刘彻摆摆手截了他的话,怏怏道。

      「罪臣谢陛下洪恩。」卫青依然垂首,语气和缓如昔。殿内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如他般温润而柔和的线条,却似是单薄又清癯了许多。

      刘彻深深陷入了沉默,从刚才到现在,卫青的表情他一概难以捕捉,他总是这样,赏也好,罚也好,总是低垂眉目,埋首于阴翳的光影之中,纵有惊涛骇浪,语速也平和的泛不起一圈涟漪。宠辱不惊,仁善忍让的卫仲卿啊……难怪虽宫内闲言碎语颇多但遍览群臣奏章也难觅对其颇有微词诽议之人,大将军一直都是用这种方式来独善其身的麽?而这种逆来顺受之态,竟要抵御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而来的匈奴铁骑?大漠扬尘,朔风呼号,竟都是他,以一己之躯,兀自背负着出征漠北定能班师大捷之重责?朕岂能不知……胜败乃兵家常事之句云云……

      不自觉的,刘彻伸出手来开解卫青的氅衣衣带,实实将对方吓了一大跳。

      「陛……陛下?」卫青困惑于是否应该阻止刘彻那不规矩的手,眼看着他已经着手解中衣衣带了,卫青额上霎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硬是抓住了刘彻的手腕不放。刘彻眼看着使了蛮劲却挣脱不开,心里想着横竖你是大将军气力大是吧,便咬咬牙架起了天子的威仪。

      「松开!」刘彻喝道。卫青领口几乎被汗水濡湿了,腕上气力却一丝不肯松懈。

      「敢情是朕太宠着你了,学着造反了是吧!」刘彻气岔,怒道。

      「再不松手,当心朕族……」话还未完,手掌突然失去束缚,啪的一声落了下来。

      「臣知罪……」卫青默然道。

      刘彻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怎么也难以启齿。罢了罢了,这样也好。他心想。

      将中衣扔开,自元光五年上谷一役以来,卫青的一次次挥师北征留下的印记顿时展现在了刘彻面前。

      「左肩箭伤岂是拜那匈奴右贤王所赐?」

      「嗯。」

      「右肩肩胛处可是高阙一役所伤?」

      「嗯。」

      「背上这……」那俨然横亘于背部的蜈蚣状刀痕……

      「匈奴伊稚邪大单于,陛下。」卫青忙不迭答道。

      「好,好……仲卿实乃我大汉股肱之臣……」望着密致如网的道道疮疤,刘彻纵是有再大兴致也提不起来了。

      「这可是……朕的……?」胸口被自己所伤的地方已然结痂,却尤为醒目。

      「痛麽?」刘彻忍不住抚上伤口,指尖轻微的摩挲隐约洇泛着的血红。

      「嘶……」创痕受到外物厮磨而强烈刺激着感官神经,卫青忍不住蹙眉低吟。

      「朕还记得那个十一二岁溪潭边的孩子。」看见卫青吃痛刘彻赶紧松了手,讪讪地说。

      「他胆敢在当今天子面前扬声说“大汉朝无望了”……」

      「问及姓名时他答的是“卫国之卫,青骢之青”……」

      「他竟对朕低声说:“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他还说……」刘彻顿了顿,却见卫青两颊浮起大片赤赧,心中着实窃喜了一番。

      「他还说,匈奴人爱马而汉人却视其为玩物……」
      「今日仲卿却看如何?」刘彻笑道。

      「陛下圣明,自陛下兴兵北伐匈奴以来,无一役不雄振我大汉国威,今匈奴根基不稳,人人惧怯汉皇,皆道匈奴且亡,此陛下之万古功绩,必将传之于后世也。将来四海之内,必无蛮夷掣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大汉之幸,黔首之幸也哉!」

      刘彻听着甚是欣喜,心里暗念到仲卿啊仲卿,你可是难得的夸赞朕一回那。

      「陛下,臣说过,陛下指向哪里,臣就打向哪里!臣并不畏惧沙场疾苦,只为大汉安邦拓土,臣万死不辞!」

      「朕明白,朕一切都明白……」刘彻长吁一口,却又重新蹙起了眉。

      「念在近年来匈奴之患已不足为惧,冠军侯又亟需沙场历练,这些年仲卿还是安心在府邸休养吧。仲卿的寒疾,也应多加调养为是……」

      「?」卫青不解的抬头望向刘彻,似乎并未明白。

      「仲卿三个儿子年岁尚幼,如此封侯唯恐满朝非议,就此也免了他们侯位吧……」刘彻揉了揉太阳穴,说道。

      「去病资历尚浅,恐难堪大任……」

      「朕许久不见皇姐正想着去平阳府探望,正好,仲卿陪朕一起去吧。」刘彻漫不经心的截了卫青的话,随手帮卫青整理衣衫。。

      见卫青犹豫不决呆立在旁。

      「怎么?不愿意?」刘彻戏谑般挑眉。

      「臣不敢。」卫青急忙道。

      「那便甚好,明日就出发吧。」

      ……

      ……

      皇姐,朕可是为了保全他,才舍得将他还给你的啊。

      他若是不明白的话,便只管怨朕好了。

      ……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子衿》——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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