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灯》牧汤饭咸

10、睡吧

　　等众人匆匆赶到楼上的时候，徐悟山的身体已经没有了起伏。

　　徐少阳魔怔般推开了围着的人，小心翼翼地抬手，试探着徐老爹的鼻息，说话的声音轻得像是怕吵醒一个睡着的人：“爹，你别吓我啊。”

　　鼻尖不再有热气被呼出，徐少阳愣愣地不愿收回手指，只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只是自己的错觉，都是因为他的手抖得太厉害才探不到他爹的呼气。

　　“爹，起来了。”感觉不到呼吸，徐少阳抬手轻轻地推了推徐悟山的尸体。

　　脸上带着勉强的笑意，眼睛里却已经满是悲伤：“爹，起来了，我们……我们不是马上就要回家了吗？”

　　回家二字一出，徐少阳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

　　像是被抛弃的孩童，不再顾及自己的形象：“爹，你快起来，我们回家，回家去啊。”

　　站在一旁的林千亭心下不忍，侧头不去看这一幕。

　　但是徐少阳撕心裂肺的哭声却不住地往他耳朵里传，相比于刚才像是怕吵醒人的轻声，此时的恸哭像是期待忘川河上的人能听见，能因为不舍而回头。

　　阿大看着徐少阳悲痛的样子，第一次觉得自己在人心方面似乎并不是那么无所不通，至少现在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安慰到徐少阳。

　　唯一能做的，只有在旁边护着，防止他因为过于悲伤而弄伤自己。

　　“少爷，少爷……”一旁祝家的人也紧张地查看着自家少爷的情况。

　　“让让。”楼上的声响引来了在厨房的哑巴。

　　他先是搭了搭徐悟山的脉搏，对上徐少阳充满乞求的目光，垂眸摇了摇头。

　　徐少阳脱力地跌坐在了地上。

　　哑巴又抓起了祝温言的手搭脉：“是中毒，还有救。”

　　闻言祝家的人连忙把祝温言搬到了床上。

　　等到祝家的下人把祝温言放平，哑巴开始细细给祝温言诊脉：“没见过，不会解。”

　　祝家的下人立刻慌了神，这次祝家的来人只有一个祝大少，剩下的几个都是不管事的小厮，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人人都怕出了事被迁怒。

　　因为是在客栈出的事，林千亭站出来主持了局面：“哑巴只是粗略学过点医术而已，算不上是大夫。你们现在留两个人守在这里，一个人去请大夫，另一个人回祝家报信，再带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过来。”

　　祝家人立刻像是得了主心骨般忙动了起来，一个小厮请命去祝家报信，却别几个下人中隐约呈带头趋势的人拦了下来。

　　“你是少爷的小厮，还是在这里伺候着。我赶回去。”

　　紧接着是匆忙下楼的脚步。

　　林千亭上前，垂眸抬手阖上了徐悟山微张的双眼。

　　顾无涯在进屋的时候首先就观察起了房间的情况，窗户紧闭，窗边盆花的位置和他昨天整理摆放的位置一模一样，这说明不曾有外人进来过。

　　房梁墙角也不曾有脚印，也不是有人预先埋伏在此处。

　　等到查探完整个房间的状况后，顾无涯留意到了林千亭的表情。

　　看似平静，眼神中却透露着浓重墨色般的悲伤。

　　无论加多少水都冲不淡的墨色，无论过去多少时间都化不开的悲伤。

　　顾无涯不理解，徐悟山对于林千亭而言只是个萍水相逢的住客，林千亭为什么会看起来如此悲伤。

　　同时他也不明白，林千亭脸上的平静。明明只是个客栈老板，看见死人，却像是看惯了生死一般的平静。

　　一旁，哭嚎过、奢望过、无力过之后，徐少阳终于意识到，他爹真的死了。

　　那个会叫他臭小子，会在他做错事后骂他，帮他收拾烂摊子，也会在他逞英雄之后，向别人吹嘘的爹，永远离开他了。

　　有些话，再也无人听。

　　他还没好好地跟他爹告别过，甚至两人最后的时间，他还在为他爹把他当孩子而生气。

　　而现在没有人会再把他当成是孩子了。

　　思及此处，徐少阳的泪水再次不受遮挡地奔涌而出，但是这次，他强撑着，没有再倒下。

　　因为他不是再是个孩子了。

　　哀恸的嘶鸣被压在喉咙里的时候，人会连带着失去说话的能力，徐少阳艰难地一字一顿道：“劳烦、林掌柜……帮我把爹，搬到床上。”

　　不用林千亭指挥，阿大就撑起了徐悟山的尸体，顾无涯无言地上前帮忙。

　　房间里的两张床，一张躺着祝温言，一张躺着徐悟山。

　　却像是隔了两个世界。

　　最后还是祝家的人不好意思打扰，又找林千亭开了一间客房，把祝家的少爷搬了过去。

　　大概是作为生者对于死者的莫名愧怍。

　　夜里，替徐老爹整理了头发，修剪了指甲，换了身新衣服后，徐少阳沉默而呆滞地坐在客栈的屋顶。

　　冬夜的江淮，墨色的黑夜，只有惨淡的月光隐约描摹着连绵屋顶的轮廓。

　　带着湿意的渗人寒风，虽然不如刀割，但却让人觉得浑身在一点点皲裂，血化作冰霜自内而外地冻结着人身上的每一寸。

　　徐少阳以为自己会想很多，但事实上却什么也想不到，只呆呆地看着远处看不清的地方，脑子里偶尔闪过徐老爹的样貌。

　　耳边传来脚步声，徐少阳也懒得回头，不在意上来的人是谁，也不想说话。

　　来人小二打扮，身上裹着棉袄，手里还拿着一床被子。

　　见徐少阳不说话，他便也没征求意见，直接将被子裹到了徐少阳身上：“披着吧，弄脏了我会洗的。”

　　用被子将徐少阳堆起来后，阿大便安静坐下了。

　　静默地仿佛他并不是刻意来陪徐少阳，而是来看夜色的。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少阳终于开口了：“我觉得世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阿大静静地听着，没有开口。

　　“从此，无论中秋除夕，我都再无人相聚。这世上，太寂寞了，寂寞的可怕。”

　　阿大饶是想安慰一句，但是思及两人现在的关系，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便依旧安静地听着徐少阳发泄情绪。

　　“我现在其实一点都不想回峥嵘山庄，我怕回到最熟悉的地方，却看不到熟悉的人。”

　　说完这些，徐少阳又安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他道：“你随便说点什么吧，陪我说说话。”

　　阿大这才开口：“其实我不能理解你的感情，我从小就不知道家人是什么。

　　没有别照料过，也就体会不到你现在的悲伤。或许你可以和我们的掌柜的聊聊天，他和你一样，从……大概也算不错的一家人变成了如今的孤家寡人……

　　但你看他现在这么没脸没皮的样子，一切可能都会过去的。”

　　“嗯”

　　徐少阳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呆呆地望着远处望了好一会儿：“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料理我爹的后事，原来总觉得这些事还太早太远，现在我却什么都不会……

　　我都怕我爹走得不安详，你说我要是弄砸了，他会气得来梦里骂我一顿吗？”

　　刚才徐少阳的话阿大都没什么感觉，只是听到这句时，心里却莫名涌起了悲伤。

　　借由月色，看着徐少阳眼睛里的血丝，阿大柔声道：“睡吧，睡着了，才能梦到。”

　　……

　　第二天，林千亭请了棺材铺子的老板过来，让他教教徐少阳该如何料理身后事。

　　徐少阳跟在棺材铺子的老板身后学得认真，冒出的胡茬让他看起来一夜间成熟了不少。

　　傍晚，林千亭送棺材铺子老板离开的时候，江南祝家的人到了。

　　祝家的管事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把客栈围起来。

　　“在抓到凶手前，你们客栈里的人，一个都不许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