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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幻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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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颂的语气并不是在询问,他非常肯定才这么说的。
他一接近小镇,就感受到一股力量正从四面八方朝着某个地方汇聚,想起小旧鸢还留在驿站,他心急如焚,生怕小旧鸢受到殃及。但当他把风沙劈开一道缝时,猛然发现那股力量是从小旧鸢大开的左手中传出的。
先天灵物向来自有不同凡响之处,但小旧鸢的不同凡响似乎只表现在脾气大。青颂觉得小旧鸢有无数次想发火,可身无灵气,只能干生气,除了今天这次。
他按住小旧鸢肩膀的那刻,明显感到小旧鸢身上似乎带着同归于尽的怒气和怨气,这让他一下想起来就心惊肉跳。
小旧鸢才这么小啊。
小旧鸢的神志一下子就清醒了,但是脸上的表情仍旧表现得十分困倦,带着浓重的不耐烦和暴躁。
青颂往前凑了凑,端详着小旧鸢的表情,脸上带着一丝讨好的笑:“若是累了不想说,等我回来也不迟。”
“你都看到了,何必明知故问。”小旧鸢眯着眼睛看他,静静地等待着青颂的反应。
青颂摇摇头,道:“我想听你自己说。”
这算什么,让我自己坦白从宽吗?
小旧鸢从床上坐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青颂,青颂回之以悲悯的笑容,还伸出手摸了摸小旧鸢额前的碎发。
青颂这副神情让小旧鸢想起十一万年前那个族长。
八十多岁的族长站在道士面前,仰头看着不断发抖的姬安。
族长脸上爬满了皱纹,身子也佝偻得不像样子,扶着拐杖才能站稳,像一枝在风中飘摇的柳条。
而姬安只比他大几岁,却依旧如十几岁时那样俊秀逼人,即使被绑在柱子上动弹不得,披头散发,但还是能看出来他身形俊逸,健康强壮,好像岁月从未从他身上带走什么。
明明是总角之交,在几乎同样的时间里娶妻生子抱曾孙,但这两人的相貌对比直白地摆在所有人面前,这幅场景让知情人触目惊心。
事出有怪必有妖,这个妖克死了儿子孙子,现在连曾孙都死了,只有他自己青春永驻,长久得活下去。
多可怕啊!竟然和这样的人在同一个村子里生活了这么久!
族长怜悯地看着这个当年的大哥哥,颤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姬安嘴张得大大的,口水黏连在下巴上,看上去狼狈极了。他的喉咙里嗬嗬地响了一会儿,像是铁片在摩擦,却没有发出没有意义的声音。
他已经从早上喊到了现在,泪已流尽,话已说干。
到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没用了,火把已经点起来了,他的曾孙姬平的小小的尸体就躺在不远处,大家全部用嫌恶的害怕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恶魔,而不是曾朝夕相处的远亲近邻。
族长说:“点火。”
小旧鸢说:“我想杀了他,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青颂一怔,小旧鸢已经从床上爬下来,耷拉着肩膀站在青颂面前,眼中射出钉子一样的光芒,残忍地笑道:“凭什么他可以杀我,我不能杀他!”
“他是无心的,你怎么能,你不会这么做的,你做不到。小旧鸢你过来……”
“哈,你不是看到了吗,我能做到。我会把所有的灵气都吸取过来,在场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别说了!”
青颂难以置信地看着小旧鸢,刚刚还摸过他发顶的手猛地蜷缩起来,隐隐抬起了几寸,像是要打小旧鸢。
小旧鸢看着青颂的手,笑了笑,那副表情根本不像个刚刚破壳半年的小旧鸢,更像个魔鬼。
一切都结束了,小旧鸢想。
小旧鸢静静地等着青颂下逐客令,但是青颂只是攥着拳头,迟迟不说话。天旗在外面自以为很小声地嘟囔:“你看到小旧鸢肚子上的伤了吗,从这一头,噗,穿到另一头。太吓人了太吓人了。他怎么不哭呢?”
小旧鸢在心里冷冷笑道:哭什么哭?本魔头千刀万剐都受过不止一回了,区区一刀又能奈我何?
小旧鸢最后又看了青颂一眼,转身朝着门口走去,呼啦一下,把紧闭的木门打开了。
天旗和如柳望过来,小旧鸢仿佛没看到他们,径直往山下走。
“你去哪里?”天旗在后面追,如柳一个箭步拦住小旧鸢,问:“你又怎么了?”
“让开!我要离开这里。”小旧鸢单手捂着伤口,人小但是站出了气势凌人的架势,如柳先是一愣,继而好笑地过来拽他耳朵,骂道:“小破孩子,这还得了?”
突然小旧鸢被另一只手拎了回去,青颂捏着小旧鸢的手腕,脸色沉沉地说:“跟我走。”
小旧鸢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但青颂一反常态并不放手,一路连拖带拽把他拉到草屋后面,动作略显粗暴。如柳和天旗看到这样的青颂,惊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青颂真生气了。”
青颂让小旧鸢站到一棵古树下面,低声道:“思过。”
小旧鸢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身看青颂,只见青颂脸上平和的微笑全不见了,他板着一张脸,重复道:“在这里思过,吃晚饭的时候再回去。”
小旧鸢轻笑道:“惩罚我?我是不是还得跪下?”
青颂看起来更生气了,使劲揉了一把眉心,却道:“你有伤,不用跪,好好思过。”
这算什么惩罚?小旧鸢简直要大笑出声了。
“我没有错。”小旧鸢看到青颂发火的样子,更加有恃无恐,还挑衅般地贴上来,仰头看着青颂,问:“要是我今天杀了他们,你还会让我在这里思过吗?”
青颂叹出一口气,道:“未发生的事就不要多揣测了。但是你一定要思过。小旧鸢,你不是普通的先天灵物,你是附身到旧鸢蛋上的恶灵吗?”
终于来了,他怀疑了。
小旧鸢眼神凛然,答:“是又怎么样?”
没想到青颂却明显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是别的就好。”他低头道,“你从何而来,为什么要附身到旧鸢蛋上?”
小旧鸢冷笑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幸知道自己的来历。”
“等你知道了再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将往何处!”
“现在不知道也没关系,以后慢慢寻找答案。”
“青颂,你是装傻还是真得傻,我被你捡到实属凑巧,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要离开了。”
“不是巧合,我认为这是缘分,这是你的运气。”青颂声音平平地说。
小旧鸢被青颂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愤愤地甩开青颂的手,刚要展开翅膀,青颂忽然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坚定地说:“不许走。”
小旧鸢挑起眼皮笑了笑,表情写满了嘲讽,仿佛在说你凭什么拦我。青颂却更加用力地按了按他的肩膀,严肃地看着小旧鸢,说:“思过,今天没有你的晚饭了。”
“你留着我就是个祸害!”小旧鸢咬牙切齿地喊。
“不一定。人之初,性本善。小旧鸢,你不是无药可救的人。趁你还没做下错事,留在无花山吧。”
“已经晚了。”小旧鸢无情地拒绝道。
“不晚。但是下次不要随意用自己的力量了。好好思过吧,小恶灵。”
青颂拍拍小旧鸢的发顶,转身离开。小旧鸢在他身后喊道:“你以后一定会后悔。”
青颂朝他摆摆手,微笑道:“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哎,我们都知道他脾气大,像个炮仗一样。习惯了就没什么了,都是一个山头的孩子。”如柳说。
天旗一边扒饭一边偷偷往怀里塞了一个馒头,含糊地答:“对,反正他又打不过我们,看他气得毛都炸起来,还挺好玩的。”
青颂听到这话不知作何感想,恍惚地把一勺子饭递给姬平。姬平莫名其妙地看着青颂递到嘴边的饭,道:“平平会自己吃饭。”说完自己把勺子接过来往嘴里塞。
“平平越来越乖了。”青颂欣慰地摸摸姬平的发顶,摸完忽然发现姬平好像长高了一点。
他转头对所有人说:“天旗做得很好。小旧鸢脾气着实不小,戾气很重,但并没有随意伤害你们,破壳那天还救了姬平,所以你们不要疏远他,要多忍让他。但若是他做了错事也要告诉我。”
“知道啦!”稀稀落落的声音回应他。
青颂又道:“上次灵蛇潜入山中的事,我已经知道原因。这次回来我把结界又加固了一层,乖乖待在山上就不会有人伤害你们。孩子们,吃完饭都来我书房一趟,我要重新给你们画上通行符篆。”
饭毕,无花山的孩子们都排着队到青颂面前,一边听青颂的教诲,一边让他画通行符篆。天旗抢先让青颂画完,不等他再嘱咐几句就窜出了屋,跑出十几步后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抬头一看,如柳也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馒头。
天旗和如柳对视一眼,谁也没多说话,两人默契十足地下了坡,来到那棵古树前。让他们意外的是,小旧鸢还真得老老实实地站在树下思过,竟然没有干点出格的事,也没有再逃跑。
小旧鸢听到有人来,回头看了一眼,见不是青颂又转头继续沉思。
天旗和如柳慢吞吞凑过来,天旗蹲在小旧鸢旁边,见他额前的碎发被露水打湿,模样更加可爱了,连他眼中的不耐烦都觉得可爱,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碎发,小旧鸢恶狠狠地瞪回去,天旗哈哈笑了两声,如柳赶紧过来捂他的嘴,小声道:“别让人听到了!”
天旗和如柳各自掏出馒头递给小旧鸢,小旧鸢似乎愣住了,没有立刻接。天旗毫不见外地往他手里塞,道:“你可真厉害,我头一次见青颂让人站到树下思过。我上次把他一本书烧了,他都没有这样,他可从来没有罚过我们。你到底做了什么?”
如柳附和道:“青颂脾气好得让人无话可说,你待的时间长了就知道了。但你也别太过分啊,要不我就得罚你,我可是无花山年纪最大的人。听到没有,别再动不动惹青颂生气,还嚷着要走。要不你就真走,要不就别说这话让青颂寒心。”
小旧鸢白了她一眼,如柳瞪着眼睛要发怒,天旗赶紧抱住她,道:“算了算了,快回去吧,回去晚了青颂没准就看到了。”
天旗和如柳走了,小旧鸢看着手里多出来的两个馒头,沉思片刻,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小口。
“小旧鸢?”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冒出来,吓了小旧鸢一跳。他本能地把馒头塞到怀里,回头一看,三冬带着另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小跑过来,一人塞给他一半馒头。
三冬同情地看着小旧鸢还未愈合的伤口和湿漉漉的头发,说:“吃吧吃吧,别生青颂的气了,我觉得他肯定后悔了。”
小旧鸢:……
三冬前脚刚走,一会儿又来了两拨人,偷偷摸摸地塞给他一点东西又溜回去。
只有一个人是空着手来的,小旧鸢都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得意洋洋地跟小旧鸢说自己的发现:“青颂刚刚问三冬还有没有饭,让他给你留着点饭呢!我觉得他晚上肯定叫你回去,他从来没有罚过我们,现在肯定可愧疚了。”
小旧鸢彻底无语,青颂知道自己养了一帮这样的孩子吗?
他正腹诽着,又有人来了。姬平举着一棵刚刚新鲜出土的长青草,艰难地跋涉过来,把草塞给小旧鸢,道:“阿卵,你还疼不疼啊?”
小旧鸢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姬平,神情有些复杂。姬平还以为他在伤心,便举着草按到小旧鸢的伤口上,道:“上次平平被石头割破了,涂上这个草睡了一觉,第二天就不疼了。”
小旧鸢接过草,淡淡地哦了一声,姬平也走了。
夜风习习,吹得山坡上草叶起浪,古树细长的绿叶飒飒作响。头顶是万里星空,脚下是修改过结界固若金汤的无花山,但小旧鸢却忽然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这座山,这些人,手里的馒头,远处茅草屋透出来的烛光,都是真的吗?更像是谁故弄玄虚,给他织出来的幻境,圆十一万年前在那个小村庄里未做完的梦。
小旧鸢耳朵竖起,烦闷地朝后吼道:“还有完没完……”
在看到青颂的刹那,小旧鸢的吼声戛然而止。青颂弯腰正要把食盒放下,被小旧鸢撞破,立刻另一手背到身后,仰头看天,好似在看星星。
小旧鸢活生生被气笑了。
这满山的蠢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