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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向死而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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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北苦寒之地,石尤冰原大雪纷纷。
北风似一把趁手的剔骨刀,把每一寸突出地面的东西都削成了尖利单薄的形状,远远望去,石尤冰原如同倒插了无数刀锋,充满诡奇又独特的美感。
连最调皮捣蛋的孩童都知道,这个时节石尤冰原不欢迎任何一位来客。
可偏偏有不速之客不听劝告,悍然跨越“有来无回”的界碑,俨然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
这些人大都集中在冰原西北角密密麻麻的山谷夹道中,武器横在身前,小心翼翼地前进。他们神情严肃,眼睛不住往四下看,好像在找什么。
风更急,雪更大,行走越发困难,纸片似的雪花快要把视线掩盖。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找到了!魔头在山上!”
谷中正四处寻找的人闻言纷纷抬头望向两侧山壁,却只见常年冰封的峭壁直指灰蒙蒙的苍穹。
落雪洁白刺目,没人发现魔的踪迹,大家面露疑惑,看向发声的方向,只见那里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见众人如此不争气,眉间划过不屑之意。
他扬臂一甩,袖中飞出一把两寸长的匕首,嗖一下穿透漫天鹅毛大雪,直指半山上的一朵不起眼的小小雪莲!
众人视线紧紧跟随着刀尖,朝着雪莲飞驰而去。就在刀尖堪堪擦破雪莲娇嫩的绿叶时,忽然被两只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咔嚓一声脆响,刀尖断裂,残片落下百丈山崖。
手指的主人缓缓把头转过来,俯视着脚下蝼蚁般的人们,唇边勾起一点弧度。
“魔头!”
“他果然藏在这里!”
“杀了他!”
雪生魔坐在山壁横出的两道冰棱上,虽脚下踏空,却如同坐在磐石上一样安稳。
雪白的长发从肩头滑落,遮住大半张脸,露出来的鼻梁,脸颊,乃至嘴唇,都像他身后的冰层一般莹白透亮。
美,真的美。
可他美得像一尊冰雪铸成的雕塑,仿佛和峭壁融为一体,不用刻意伪装也让人难以发现。
见魔没有理他们的意思,讨伐魔头的大军立刻沸反盈天,纷纷站在山峰下,唾沫星子横飞地骂开了。
“魔头,今天就是你的死期!就算你再怎么躲,我们也能找到你,把你碎尸万段!想寿终正寝,做梦去吧!”
“逍遥派左真愿为众道友探路!”
“左真兄且慢!明氏一门的血债,今天也是非讨不可,请容我先……”
“还有我苍季!天漏毁我家园,杀我族民,不把魔头斩于刀下,苍季只好以死谢罪!”
“你杀我易氏五口,连我八岁的孙子都不放过,你就是死一万次也难解我心头之恨!第一刀一定让我来!”
雪生魔本来没在意人们的咒骂,伸出透明的指尖,一心一意地拨拉雪莲刚刚长出来的花瓣。听到最后一句才矜持地把头低下半寸,居高临下地俯视底下骂得最凶的人,定睛一看,是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
这老头手持木剑,作势要往山上飞,被其他人七手八脚地按下了,只好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愤怒地看着雪生魔。
“易氏是哪里来的小门小户,没听过,没做过。”雪生魔淡淡地说道,同时撩起一侧头发,摘下雪莲别在耳边。
虽然他声音不高,但是在场的人皆是耳聪目明的修士,个个都听到了。老头当即气得猛一跺脚,不顾众人阻拦飞身上山,举着剑朝雪生魔刺去。
“等等易冲兄!散魔还没过半!”
就像是一句预言,易冲离雪生魔还有二十多尺时,雪生魔忽然伸出几乎透明的手,指尖往下按了按,动作轻得连鬓边的雪莲都没惊动。但紧接着易冲就感到头顶传来恐怖的威压,如同整座雪山都压在了头上,压得他动弹不得,一息后支持不住,往山下坠去。
雪生魔轻轻一笑,耳边的雪莲花瓣乱颤,似乎也跟着他笑了。
他扶着山壁缓缓站起,望着口吐鲜血的易春,冷笑道:“要杀便杀,哪来那么多废话。你们早就知道每一世不论我从哪里出生,三百三十三年后必要回到出生地散化,且散化前力量会逐渐消失,所以才敢来这里围堵我。趁人之危,却非得说出这么多理由为自己狡辩,你们这些人和妖也真够无聊,无趣,虚伪。”
“魔头休要猖狂!你这种魔头,人人得而诛之!只要能彻底灭杀你,我逍遥派愿当这‘趁人之危’的恶名!”
“左真兄不必在意。这魔头残暴嗜杀,血债累累,还好意思教训我们,无耻之极!”
一人扬声道:“魔头,你自己能数清杀了多少人吗?十一万五百五十六年啊,天地不仁,让你这魔头肆虐了这么多年!”
雪生魔努了努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大年纪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越发透明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后,如实答:“确实记不清了。”
听这一句,山下众人都炸了窝似的,恨不得立刻冲上山手刃雪生魔。幸亏大部分人理智尚存,相互劝慰道:“魔头散魔刚刚过半,力量仍然不容小觑。他故意激怒我们,肯定想再添血债!”
“对,不能上当,再等会!”
“再等半柱香时间,他就不行了!”
“这次有神风大人助阵,一定能破魔成功!道友们再忍耐一下,神风大人马上就赶来了!”
雪生魔望着山下群情激奋的人们,自知这次散化又不得善终。
一会儿他的力量就散尽了,只剩下一副凡躯,到时候不用易冲这样的人动手,刚刚入门的灵修就能弄死他。或者从这百丈山崖掉下去,也能摔死。
活着的时候有多跋扈嚣张,无人可敌,这一刻就得加倍的体会任人鱼肉的无能为力,也算是天地有公。
罢了,他这三百多世,只有区区几世逃过一劫,全身散化转生。前些天他路过某地时,还看到有人拿着他雨生魔那一世的骨肉泄愤呢。
不论是人是魔,死后皮囊不过烂肉一副,好好地埋在土里,或者被千刀万剐钉在墙上泄愤,又有什么区别呢?
作为一个十一万岁的老不死,魔觉得自己应该看淡这一劫。
他懒得挣扎,干脆重新坐下来,侧身倚在山壁上,不理山下众人嘈杂的言语。
半柱香过后,雪生魔模样大变,双手和脸庞全都变得像雪花一样晶莹透明,满头银丝在风中狂舞。力量已经散尽,他不得不手扶着峭壁才能坐稳,要不马上就要从山上掉下去了。
但众人还是不敢行动。
这次倒不是怕雪生魔再次攻击他们,而是担心打草惊蛇,让雪生魔遁走转生。
天下人皆知魔之所以除之不尽,都是因为他奇特可恶的体质。
即使死前万仞加身,被仙法符篆包成一个粽子,最后魔息都会悄无声息地遁走,过一段时间再以崭新的形态修成恶魔,重现人间,掀起另一轮血雨腥风。
所以除魔务尽,不仅要杀死他的身体,更要彻底斩杀他的魔息。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破魔法则。
在众人焦灼的等待中,雪生魔的身形越来越透明。
魔有些诧异这些人竟然还不上来杀他,拼着最后的力气眯起眼睛,想再看他们一眼,却不想看到了不远处正疾驰而来的神风大人。
来了个老相识。
魔隐隐有些兴奋。
虽然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开始融化了,仍然想看这个热闹,歪着脑袋兴致勃勃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神风大人。
神风大人一手持佛尘,另一手紧握着三丈长的冰铸银枪,枪头的红色绸缎在寒风中烈烈作响。
她束高挺玉冠,穿黑白色道袍,凤眼有神,脸小还白,当得起“貌美如花”四个字。但也是个高龄美人,大抵有二十多万岁吧,只比那条大青龙小一两万岁而已。两人并称“上古活化石”。
神风大人隐居在神风道,和一条四不像的神兽作伴,不理世事。常人都以为她性情淡漠,喜静厌俗,但魔知道,她不过觉得现在的年轻人都太浮躁了,没一个配得上跟她说话,干脆谁都不理。
但要是让她碰上另一块活化石,她能教训他三天三夜不住嘴。
不过,今天另一块活化石不在,神风来这里干嘛?
魔十分好奇,要不是时机不对,他还真想跟神风说两句话。但他时候已到,手脚已经完全融化,内脏也差不多寿终正寝,只好暂时闭嘴,下一世再问。
神风隔着很远,看到魔的身体已经快融化了,美丽的眼睛里划过一抹异色。
来不及了!
神风当机立断,在半空中紧急止步,朝着雪生魔奋力掷出银枪。
噌!
枪头无情地撕扯着寒风和雪花,发出了刺耳的尖鸣声。
雪生魔了然地闭上眼,嘴角慢慢浮上一个玩味的笑容。下一刻,锋利的长枪狠狠地扎进雪生魔的胸口,刺破后心而出,稳稳地把雪生魔钉在了峭壁上!
雪生魔鬓边娇花被银枪气势震碎,碎花碎叶被寒风吹散。
众人齐齐惊呼,雪生魔的消散竟然停止了。几息后雪生魔重新出现在人们眼前,不复刚才透明的样子,还喷出一大口鲜血!
“有用!”
“神风大人威武!”
“魔头还不乖乖伏诛!”
神风紧皱着眉头,缓缓落在雪生魔面前,看到他垂着头一动不动,却并不敢放松警惕,一边捏紧了拂尘,一边厉声问道:“雪生魔,你可记得我是谁?”
雪生魔仍然静静地钉在山壁上,鲜血小溪一般从心窝里淌出,染红了雪白的绸衫。
神风隐隐觉得不对劲,正要制止想要飞上来看看的人们,雪生魔忽然发出了吃吃的笑声。
他低着头,长发遮住他的脸,看不见表情,只能听到他充满讥诮的声音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新花样,原来不过如此。把我的残骸炼化当武器,几千年前就有人这么干过了,但又能奈我何?”
雪生魔扬起一张充满笑意的脸,面对着惊骇交加的神风和众人,一字一字说:“下一世再见。”
不等他们的反应,雪生魔自顾自地闭上眼睛。
下一刻熟悉的剧痛从每一寸肌肤上传来,铺天盖地,连成大网。魔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没再言语。
很快他的意识就落入黑暗,但他并不害怕,因为黑暗于他而言,是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