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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覆巢之下 ...

  •   第四十三章

      老葛听老李说的,都是高兴的事,没有哪一样是可以让桐儿心里难过的事,觉得老李说话在绕弯子,心里更加的不放心,正准备继续问“可还有其它的事?”就听见远处人声嘈杂,远远地就听见葛生嘶哑的声音大喊:“放下,放下,不要拿,不要拿……”
      两人一看就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拼命跑过去,老李跳到船上,拽过一根缆绳,伸手就甩出去,一溜打着四五个人,老葛在岸上,左右看看,找到看码头人坐的一条板凳,拎起来举着就要砸人。
      船上、船下那些人一看,知道货主家里来人了,所有的人一哄而散,走到后面的几个人怕挨打,手里的东西都扔在地上,空手逃走了。
      老葛再顾不上说桐儿的事,赶紧先上船来看葛生:“可有人打你吗?可受了伤吗?”
      葛生看到大大和老李叔一起来了,人就松了劲儿,一屁股坐到船板上,拿着撑篙看着船上其他人空手下去了,才把竹篙丢到一边。听到老葛用着急的语气问他,赶紧回话:“没事的,大大,他们没碰我,快查查船里的货都少了哪些吧。”
      老李招呼着老葛进船舱查货,一边对葛生说:“葛生年轻,跑得快,快去老叶家,叫他家人快快来。”
      等叶老板带着叶老大弟兄们和宁六子等人一起来到,老李叔已经将船上的物品清点的差不多了。老李全程在船上,各家买的货物数量,他都知道,清点之后,老李家的布匹损失最多,少了大约三分之二,葛生家的铜板少了近半,老叶家的百货也少了一半左右。
      叶家的儿子看船上少了这么多的东西,开始怪罪看船人,看船的老人委屈地说:“来了那些人,他们一齐抢,我一个人哪里看得住?”老人用手指着葛生,接着说:“他也在场的,你问问他,可有办法?”
      叶家的三儿子听了,又抱怨葛生:“你都到地方了,咋还守不住咱的东西,还被人抢走这么多?”
      老李听到这里,直接截住话头,劈头盖脸地数落叶家的儿子们:“东西被人抢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呢?你家兄弟们多,势头子大,咋不来守住货物?你们但凡能像葛生一样操心,时不时地来看看船,也不至于挨人抢成这个样子,葛生在这里吼人挨打的时候,你们都哪里去了?要不是葛生先来看看,现在一样都不剩了,看你还说不说!”
      叶老板也过来安抚葛生,看看葛生可有哪里受了伤。货物是被人抢了的,又不是没看好挨偷的,所以,船家是不赔的,三家只好自认倒霉。
      葛家铜铺这次损失不小,黄铜值钱,损失的这些材料,够葛生父子俩,一锤子、一锤子敲打半年,还要把做出来的产品卖掉,才能挣回本钱来。上午把剩下的货物搬回家,下午葛家铜铺就开业了。在这以前,葛生担了主要的活计以后,老葛干活就少许多,常常有空和人侃个大岔,一壶茶白乎半天,今天,谁也没说什么,老葛就主动坐到铁砧子前,和葛生一起闷头干活了。
      老李家和老叶家也开门做生意了,其他的人家也有开门的了。混乱昨天刚刚过去,今天这些街道上,就有不少人家开始做起了生意,就算有些风险,就算诸多困难,人们总要活,总要吃饭啊!
      老葛把要问桐儿和葛生的事撂到了一边,埋头做起了活,家里一下子损失了这么多,葛生心里一样不好受,闷着头只管干活。打铜巷里,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遍了整个街巷,那些关着门的人家,一扇一扇地打开了门,这声音,仿佛宣示着:平安了,可以工作了。
      可以工作了,是多么值得赞美的事情啊!人们只有通过工作,才能挣到钱,才能生产出赖以维持生命存在和发展的物质资料;可以工作了,也意味着太平了,安定了,就像现在的打铜巷,打铜的声音响起,简直就像一首动听的歌,唱开了家家户户的大门,来迎接新的生活。
      这样过了一天,老葛又想起了桐儿和葛生的事情了,因为,在家里,桐儿处处躲避着葛生,除了吃饭,多数时间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就算葛生从忙碌的工作中歇一会,或者吃饭的时候,想和桐儿说句话,桐儿也只是“嗯”“啊”地对付着回答一下。
      葛生这些天心事重,干活的时候,人闷着不说话,吃了晚饭,就早早地上楼睡觉,说是太累了想休息,做出来一面铜镜,自己反复照过来照过去,也不言语。
      两个孩子再也不像他们一起出去前那样快乐地交流了,葛吴氏和老葛看桐儿和葛生都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后,两人摸着黑到前面的铜铺里。
      和谐的夫妻生活到了一定的年岁,夫妻双方就会在很多事情上想法一致,彼此的心事不用猜,互相都懂。就像老葛平常打趣他的妻子葛吴氏时说的:“你一撅腚,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
      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心事,葛有常直接就问葛吴氏:“桐儿娘,我看八成是两个孩子懂那个事了,在我们脸面前做生分的样子,反正咱早有打算,干脆就说开了,到秋就办事,你看可行?”
      葛吴氏在黑暗里摸到板凳坐下来,她用女性的直觉,觉得桐儿的情绪不对,但又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她的想法跟老葛完全相同,甚至比老葛的想法还要干脆:“不到秋,夏天办也管哦,我们家房子现成的,又没人要彩礼,又没人要求大操大办,花不了多少钱,办了事,我俩就心净了,不操他俩的心了哦。就是……”葛吴氏吧唧一下嘴,“就是,我觉得哦,咱自己去说,可能不好,还是找个人来跟葛生说哦 。”
      老葛把板凳拉过来坐下,坐到葛吴氏的身边:“我也跟你想的一样,咱还是找老曹来说吧,葛生的事情,老曹都晓得,咱家里的情况,老曹也了解,让他跟葛生说,葛生要是愿意,像你说的,今年夏天就操办了这事……”
      老葛说到这里,葛吴氏把手往他手臂上一搭,嘴里又轻轻地发出了一点响声,这响声跟她先前说话时吧唧嘴一样,在黑暗中听来,既不是吃饭时的吧嗒声,也不是叹气时的唉嗨声。老葛立刻感应到了自己妻子的情绪,小声问:“你说,这事还玄乎吗?”
      葛吴氏接着又吧唧了一下:“咱家桐儿,她的心事我知道,不会出啥岔子的;咱葛生,原来他的事我都知道,就这些天,他的事我也不晓得了,你看他,从进货回家到现在,要么干活,要么就上楼睡觉,心里跟多少事的样子,人大了,心也大了。”
      老葛声音更小,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葛生总不会不愿意这事,我明天去找老曹说去。”
      然后,两个人就不再发出声音,只互相挨边坐着,在黑暗里,在他们家赖以生存的打铜铺子里,沉默着。
      葛有常吃过早饭,按照他和妻子葛吴氏商量好的,去找曹百里来商量孩子们的婚事。曹百里家在曹家巷口,葛有常家在城外的北关,相距二里地左右,老葛从城北门进去,这时候城门大开,城门下面的地上还能看到暗黑的血印,也没有人在城门下面经过。
      老葛走在空空的城门下面,一脚踩下去,仿佛能听见脚步声撞到城墙上的回音,心里隐隐地感到有点打怵。
      北门大街比葛有常家所在的打铜巷,损失的惨重太多了:这里的商铺,幸存下来没被烧的,连一半也没有,到处是断壁残垣,祸乱已经过去三天了,还有一些人家在办丧事。和平时办丧事不同,任何一家都没有“响”,也没有满地破孝的场面。这要在平时,家里老人寿终正寝,中等以上的人家,都要请个唱戏的班子,吹吹打打唱上两三天,这在当地叫做“响”;家族按辈分、亲疏远近,所有人都穿不同的孝衫子,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媳……如此这般,一直往下面排,分列不同的位置,这在当地人们的口头上,叫做“老坟头上看远近”。一个老人,到他老本之年,如果开枝散叶,儿女成群,孙男第女乌央央一地白孝袍,那就算最大的人生成就了。是的啊,功名利禄,家财万贯,如果没有子子孙孙来记录,来继承,来弘扬,又有什么意义呢?
      老葛不忍心去看那些安安静静办丧事的场面,加快了步伐往曹百里家里走,不多一会,就走到了。
      曹百里家以前住的房子,是土坯草顶的老房子,比左右两家高大的砖瓦房,显得矮一些,又退后了一点,葛有常走到近前,才看到:房顶没有了,夯土而成的跑马墙,墙面乌黑,那是着火以后的痕迹。老葛立即意识到:曹百里家遭了祸害了!
      是的,曹百里家遭难了。
      曹百里家住在亳州城里,亳州城在乾隆年间加固了城墙,城内广袤各三里,号称周长十里,东、西、南、北四门的连线,合为十字大街,正正方方把整个城市划分为四个等分,连线交汇于四隅总路之冲的大隅首,大隅首往南门,叫做南门大街;大隅首往北通往北门,叫做北门大街;往东连接东门,叫做东门大街;往西连接西门叫做西门大街。曹百里家住在北门大街以东,离州属所在地距离不远,那日抢匪祸亳,端了州属衙门,杀了孙知州,一把火烧了学正属、训导属和吏目属等建筑,州属周边的地方,覆巢之下,哪能幸免?
      曹百里家的是草屋顶,现在又是热天干燥,别处着火,风吹来的火星一落上,立即就着了起来。那天老曹又下乡去没回来,家里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老葛看到这情景,赶紧从门里——门已经烧掉,还剩门洞,走进去,屋里多数东西都烧掉了,剩下几样:土和石头支成的灶台,土坯垒砌的大炕,半截桌子腿,还有一个可以当做板凳坐的石头墩子。
      床上火烧后留下的黑灰被扫掉,但并没有扫彻底,放脚的地方,还有许多灰烬,曹百里就在土坯垒砌的大床上,穿着衣服睡着,头冲着黑黑的墙壁,显得他头发白的特别刺眼。老葛记得,就在十天前,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曹百里的时候,他的头上几乎还没有白发。
      “老曹”,葛有常见到曹百里睡在那里,忍不住难过,急切地喊他,声音让人听着就难过。
      和葛有常想的一点也不一样,曹百里慢慢地从床上翻过身,也不坐起来,看着老葛,用手拍拍自己身边的床,声音平静地说:“你来了,坐吧。”
      “这是咋回事啊?”老葛坐下来就问。
      曹百里这才坐起来,也不顾脏,人就靠在黑墙上:“我昨天上午才回来,到家就这样了,你嫂子胆子小,听外面人喊马叫的,不敢出门去,抱着她的小箱子,人就没有了,箱子里还给我留了她的私房钱,她这是怕她死了,我吃不上饭呢。”
      “那孩子们咋样了?除了老大老二成家了,搁外面住,剩下姊妹三个呢?那三孩子咋样了?”
      曹百里依旧声音平静:“老大家里的门面进了人,他不给人家拿钱,跟人干,一家人都没有了,他娘让老三带弟弟妹妹去老二家,老二家在南门外,去的路上老小跑丢了,昨天还没找到。人死了就死了,我昨天让老二、老三把他们娘和大哥一家都埋了。老三老四都在老二那里,老二也叫我去他家,他家地方窄小,大人孩子的,老三老四都去了,我就不去了。你看,我这样年纪了,在哪里不能睡个觉?手里啥都没有了,任谁也不惦记了,谁还想抢个爹回去养吗?”
      “你在这里不行,跟露天也差不多,还有,你自己啥都没有,咋吃饭呢?”
      曹百里把脚从床上放下来,坐在床边:“不碍事,你看,有堵墙就能挡风,我再找几根檩子,弄些草,就把房顶上上了,锅碗都在呢,这些铜的,烧不烂哦。”
      相比较曹百里家里出的事,葛有常觉得自己家里的那点事,简直就不是个事,只要人都在,家还在,怎么样都行啊!于是,他把葛生桐儿的事情压到一边,坐在那里,陪着曹百里。曹百里一直说,一直说,有的事情说了三四遍了,他自己都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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