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无义》青墨居士

24、入魔3

　　宝珠陪苏玉又坐了一会儿，见他这张嘴是片刻不停，怕耽误他静养，即便对方百般挽留还是告辞了。

　　她走了，屋内又归于寂静，因为丫鬟们非常听大夫的话，眼看他和宝珠费了这么多口舌，坚决不肯与他多说话，一个个都非常有原则，即便苏玉逗她们，她们也只会说一句：“请华公子好生将养。”

　　如此，苏玉是完全没了消遣聊天的对象。说是静养，然而这止疼的药粉过了药效，又还未到换药的时辰，周身和十指的伤疼起来，一阵紧似一阵，哪能静得下来？故而，他拿起了宝珠写好的心法口诀研究了起来。

　　这心法口诀向来都是明了简洁，一读便知如何运气调息，宝珠是背得一字不落，从头到尾写了个明明白白。苏玉读了两遍便熟记于心，见周围丫鬟都散到了外面，便挣扎着身子坐起来，依着口诀所教的姿态打坐凝神，一边在心里默念要领一边逐步运气。

　　他有内伤在身，初次学习自然是气息不畅，几次三番无法沉入丹田，肺腑之间明显感到呼吸断断续续不能持续，可见内伤就在此处，已是郁结。如此，他也不敢胡乱尝试，大致学会了便收了功，又躺了回来——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实如此，他此番躺下，竟觉得神清气爽了一些，先前因为一直发烧导致得浑浑噩噩之感散去几分，有了些疏阔之意。

　　想来这内功心法，毕竟是习武之人强身体魄的要义，多少还是有些效用的。

　　接下来几日，大夫每日来为他施针问诊，宝珠也在上午时分来陪他聊聊天。除了他们造访和按时换药之外，苏玉也不再需要丫鬟们伺候，以静养为由，遣散了旁人便挡下幔帐坐在里面运功调息。

　　大夫施针和药效都是极好的辅助，特别是这瓶玉华丹，他若是含了丹药在舌下再运功，就感到肺腑格外舒朗，丹药似有寒气，能随着他的气息在体内游走。这寒气清凉而柔和，所到之处均感舒适，特别是肺腑之间，丝丝清凉宛如有镇痛缓和之效，气息所到伤痛之处便不再那么火烧火燎，心神也静了许多。

　　只是玉华丹虽好，宝珠却不肯给他多用。

　　她丝毫不知他偷偷学功的事情，先前问起来，苏玉怕说了实话惹她絮叨，不想打这无用的嘴架，便说那套口诀看过就忘了，纸也不知扔到哪里，此事也就罢了。依着宝珠的考虑，既无内功辅助，这玉华丹再好也是药，是药三分毒，还是慎重服用为妙，隔三差五让丫鬟喂他服用一粒配合针灸与汤药调理便是了。

　　然而对偷偷学功的苏玉而言，这隔三差五的药效哪够？

　　可惜几天下来暗中观察，丫鬟们十分勤劳细致，非常保持这屋里的洁净整齐，方寸之间的屋内绝不放除了茶具和笔墨书纸之外多余的东西，连洗脸的铜盆都规规矩矩放在门口的小隔间里，包括玉华丹在内的内用外敷药品则统一在其他房间存放，他这些时日又一直卧床休息，想偷都不知道去哪偷。

　　又过了两三日，苏玉彻底下了床，披了薄斗篷，在宝珠的陪同下终于出了屋。

　　他这一卧床，足足有半个多月的光景。

　　乍一出门，顿感身上有些凉意，不禁正了正肩上的斗篷：“是我躺得时间太久么？怎么这风里有了些秋意，竟是秋天要来了？”

　　宝珠与他慢慢走到院内的走廊里，见他步履平稳、姿态挺拔，举手投足间倒是颇有力量，不像是长期卧床的病人那样脚软无力，只是面色依然雪白，可见身子到底还是亏空。此番闻言，便笑道：“那可是呢，小半个月的光景，如今都要入秋了。”

　　“秦老爷和夫人都太谨慎，这老林大夫也是，堪称是谨小慎微至极了，非不许我下床。”苏玉也对她一笑，摊开双手，“你瞧，我都好全了，还非不让我走动，今日好容易允许我出门了，又不许走远——我本是想去给他们问个安，好好的道谢一番，却偏偏不许，硬要把我关在这院里。”

　　宝珠打量着他这清瘦的身子，应道：“你不过是皮肉伤好了，还须得仔细调养才行。昨日秦夫人还与我说呢，你实在是太瘦，身体损伤得厉害，要好好补一补，得吃胖了才好。”

　　“哪有这个道理，我已经比之前胖了不少了！”苏玉道，同时看着宝珠莞尔一笑，“你也是。”

　　这些时日，随着苏玉身体渐好，他这个嘴就越发贫了起来。先前遍体鳞伤疼得入骨时，都堵不住他的嘴，如今好了自然就聒噪了起来。

　　宝珠对此早有领教，哼笑一声，不打算理他。

　　苏玉却一定要继续聒噪：“真是胖多了啊，先前你来看我，总是坐着，我也不觉着。如今看来是没少长肉，我看这镯子都紧了许多，要褪下它恐怕也难了。”

　　若宝珠真的胖了，他这么说，她心虚也就罢了。

　　偏偏自己这些时日是瘦了，听他如此夸张，便终究恼了，柳眉一竖，对他嗔怒道：“胖什么胖！我看你是真养好了，又贫嘴贱舌了起来！”

　　苏玉笑出了声。

　　他就知道她是个小性子，终究会恼。她不像碧玉，碧玉性子好，怎么逗也不恼，像个小傻子似的还跟着笑。在京城那两天，他逗她们二人，往往是碧玉掩口笑，宝珠皱眉恼。

　　如此种种，现在想来，却仿佛是恍若隔世的遥远。

　　苏玉脸上挂着笑，心里想着碧玉，却是沉到了深渊。

　　卧床半个月，很多事就想明白了，以他的年岁和心智，想明白一个妙龄少女的心思并不难。

　　难就难在，该明白的时候，他一心想着回去找师父见面，根本没那个心思去观察她的一颦一笑；等到现在明白了，也已是斯人远去，恨水东逝。

　　上穷碧落下黄泉，唯有生死两茫茫。

　　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来救自己，又是如何慷慨赴死？当想明白了碧玉怀春的心思，再想这个问题，心境就完全不同，足以令苏玉潸然泪下。

　　更可叹，他自始至终未曾对她动心，只是把她当个机灵善良的小妹妹看，觉得她可爱也只是当孩子似的可爱，毫无男女之情分，更是实实在在的辜负了碧玉。

　　而对眼前这位，情分就完全不同了。

　　苏玉看着宝珠，而宝珠则扭头看院内的花草，并未与他对视。他这一眼看去的目光有多温柔，她看不见，他也不自知。

　　小丫鬟的忽然到来，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华公子，该用药了。”

　　苏玉回过神来，收敛了那一抹难得流露的深情，对丫鬟一笑：“好，我就在这儿吃吧。”

　　“这——”丫鬟迟疑了。

　　宝珠扭过头来看他，见他坐在了廊下，便道：“毕竟是入了秋，这走廊里有风，还是进去用药吧。”

　　“不了，”苏玉道，“我好容易出门，还没待够呢，不想回去，进了屋里也憋得慌。这又不是深秋的凉风，再吹，也带着热气儿，不碍事的，就这儿吃吧。”

　　小丫鬟看向宝珠，见她也不言语，便听了苏玉的话。

　　苏玉不言不语的坐着，看她进了西厢房取出药来，心中就明白了。笑盈盈的接过药碗，他乖乖地将汤药一仰而进，苦得直蹙眉，对宝珠道：“好苦哇！”

　　宝珠笑了笑。

　　每次苏玉当着她的面喝药，都叫苦。

　　“真是苦极了，真不知道得喝到猴年马月。”苏玉拿帕子擦着嘴，话锋一转，“哎，宝珠姑娘，这两日怎么不让我服那个玉华丹了？我用着还蛮好的，今天给我吃一粒吧。”

　　“这又不是糖丸，”宝珠蹙眉道，“哪能想吃就吃，过两日再吃吧。”

　　苏玉也没跟她纠缠，只应了声“好”，心想反正知道它放哪个屋了，晚上再偷来吃了运功也不迟。

　　对于这个执念，他是说到做到的。

　　入夜，等万籁俱寂了，他就偷溜下床跑到了西厢房，就着月光窸窸窣窣在屋内翻找了半天，终于在抽屉里找到了玉华丹。轻手轻脚回了房内，他关严房门与幔帐，打坐完备之后，倒了一粒在掌心，复又想了想，这些时日一直没吃它，反正是补药，吃多几粒可能也无妨，就又倒了两粒，一共三粒含在了口中。

　　三粒在口，果不其然是药效巨大。

　　还没运功，这清凉就足够沁人心脾，令他非常舒适，于是便开始了运功调息。

　　似是因为这药效足够到位，今夜的调息比往日更加顺畅，之前受阻的肺腑之痛，似乎也减轻了很多。之前，他胸间郁结，内力又十分微薄，功力低微，怎么也冲不开这郁结之所；但今夜却大有改观，他试着调息，任裹挟着丹药之力的气息在体内游走，气沉肺腑之际，郁结之感忽然减轻了许多。

　　冥冥之中，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撩拨这股气息，试图冲开郁结。过去，这无形的手存在感并不强，撩拨之意也毫无力度，但此刻这力度却明显增强——甚至有个声音在心底里启发苏玉，若是在此处逆向运功，借着此刻气力足够的机会，以力打力，可能就会把这郁结冲开。

　　逆向运功？

　　这灵感突如其来，令苏玉睁开了眼。

　　他不懂武学，也不知是否可逆，只是身体的本能在提醒自己，仿佛这样就能冲开胸中闷痛的感觉。这提醒，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自然而然，简直堪称神来之笔。

　　这让他在疑惑之中也充满了迷之自信——这种神来之笔的灵感，他感受过：唱戏的时候，他觉得此处应当加花腔，纵然素来无人这么做，他还是大胆的加了，结果大受好评；流放的时候，他觉得夜深人静能溜出去偷鱼吃，果然警卫都睡着，他不仅成功溜出去吃了独食，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没人发现；包括对宝珠和碧玉，他觉得她们可以信任，能带自己逃出何府，果不其然，历经风险终于跑了出来。

　　太多成功的经验。

　　为何不能一试？

　　凡是最怕门外汉莽莽撞撞，更怕苏玉这样的经验之谈，然而他被这灵感点燃，哪还停得下来？玉华丹的药效清凉舒适，就跟勾魂似的，引着他重新打坐，将口诀倒用，逆向运功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