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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肆

      端木离被哄到了药房。

      虽然她对那个陌生男人很好奇,但想到师傅无人看管的药炉子,她只好认命地去看火。

      医家嫡系除却诊病、疗治自成一派外,药草处理、熬煎、分服之法也不同其他。念端积劳成疾,自不可用急,只是需长期温养。然为病苦所扰的百姓如海,她仍是自觉不足,便以大补强一时身、充其力、弥其神,又不能过度损耗气元以至日后体虚,如此这药方及熬制自然也便繁杂了。

      这些事情端木离自是不清,只觉得师傅的病情很严重,需要好好吃药好好休息,对这治病的药自然尽心尽力。然而,每当她想起前些时常医治到夜深的那段时间,想起今晨还想要逞强起身的师傅,心中又是郁闷又是不解。

      “医生要是不先顾好自己,怎么医治病人?”

      火燎烧着,端木离计算着时间,掀起药炉盖,取渣、加药、添水,然后继续坐在地上,手里举着几片拼起来的硬叶,缓缓扇着。

      烟袅袅而起,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些病人身上的刀枪伤,伤兵讨论的战功时激昂的神情,还有许许多多治好了之后又来疗伤,走了又伤,最后再也没见来的那些人,平白地涌出一股难抑的怒气,却酸涩得让她眼角露出星星点点的泪花。

      “治病是要人活着,可治好的病人为什么一个个赶着送死呢?”像一个脱不开的循环,找不到出路在何方。

      门外的念端听着稚童的低语,只觉自己似乎又衰老了几岁。这是医者的沉疴,她无可奈何,只能做出当下最为合适的选择——在无争的角落保护、传承着这千百年来救济世人的良方。这是一种逃避,却终究是正确的。

      然而扪心自问,当真不能存在两种不同的答案吗?

      念端不知道。脑海却浮现出蓉儿在墨家巨子说出那番话时,眼中的恍然、迷茫、触动与挣扎。而这段时日里那个幼小孩子的伶俐、在医道的天赋、五感的敏锐,也一点点显现出来。

      一点晦暗的灵光不可抑制地延展,将她隐秘的想法一缕一缕地勾显。

      所有人都应当拥有选择的权利,她的蓉儿,亦是如此。

      念端拉开门,吱呀的声音惊醒了沉浸在思绪中的端木离。那个孩子极快地擦去泪珠,对着念端露出笑容。

      “师傅您好点啦?客人已经离开了吗?”

      只要同人说了话,这个孩子便如同春日里最开心的那一只的雀儿,唱着清越喜乐的歌,不到累的时候便不会停歇。念端应着她的问题,帕子擦拭她额鬓的汗水

      “过几日就恢复。”
      “让蓉儿送客去了。”
      “是墨家的客人。”
      “北边……有流疫蔓延。”
      “他们?或许还会再来。”
      ……

      端木离靠在念端的身侧,说着这几日她见着的趣事,又听着师傅讲在自己来之前医庄的、姐姐的故事,不知不觉间,扇着风的硬叶落在地,她昏昏沉沉地窝在念端的膝上,跌入梦乡。

      念端捏了捏幼童的鼻子,无奈摇头。

      回来的端木蓉依着门静静看着。炉火浸在药中,抚着她脸庞的药香暖温,也勾勒了镜湖深林里一幅静画。前日里那些纷杂的思绪、此前对墨家侠义之心的动容、对自己未来抉择的茫然一点点散去。她不由得露出笑意。

      此后山水经年,这一日只在梦里。

      那天端木离迷迷糊糊地睡过去,醒来后只好耷拉着脑袋,埋怨自己定力不足,辜负了姐姐的嘱托。然而连着几日都只是打下手,没寻着什么好的时机将功补过,她在师傅的劝说下,只好抱着对自己年纪的满腹怨念去和医书“折腾”了。

      但认字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医家能以医术著称百家,其中最不可或缺的便是几百年积累下的医典。战火混战的生存压力下,基本上唯有七国专门供职于朝堂而坐拥国力的医政司有能力保存这样的医学典籍。

      而她看着笔画繁冗、行文抽象的文字,感到分外头疼。

      怎么说她也是接受过现代教育的学生。然后作为一个从小到大成绩理想受人夸赞的好孩子,变成文盲对她的打击每看一次医书典册便更沉重一分。

      因而在师傅和姐姐商定是否要带着她出去时,她当即兴冲冲地表态要和师傅一起行医。

      师傅外出需要有人一旁照看,医庄亦需要留人看顾上门求医的病人。她随师傅行医,姐姐留下,这是遵从师傅心愿下最好的选择。

      但是显然在姐姐看来,这太过危险了。

      “师傅不可,您的病方才痊愈,小离也还小……”然而师傅念端神色坚决,端木蓉的劝阻渐渐微弱。

      却还是倔强地拉着端木离的手。

      局面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僵持。

      终究是她变得太小了。

      端木离夹在中间,仰着头看看师傅冷沉的表情,又转头看到姐姐低着头,却并未妥协。

      竟是似曾相识的一幕。

      ——有自己的想法,这是件好事。

      脑海中又回响起那道儒雅清透的声音。记忆里,玻璃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打在他翻阅的书上,光影斑驳交错、她的引导者面容渐渐不清。

      她为何已经快记不得他的样子了?

      可有些东西,或许一直铭刻在某些地方,即便她永远都不知道她的老师究竟把它们藏在哪里。

      ——但是,医生、姐姐、还有大家,都说这样对我最好……

      脸颊被书页轻拍的触感在某个瞬间忽然忆起。

      ——小离已经是大人了,不是吗?

      就像打开了某个开关,端木离伸着另外一只手点了点端木蓉紧握住她的掌心,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姐姐,我也是医家子弟。”

      这只一直庇护她、抚摸她、关爱她的手,变小了好多好多,比原来的自己还要再小。

      端木离看着端木蓉在念端面前倔强的神色,仿佛看到了那个在穿着病服挡在姐姐身前说自己要回到学校的自己。

      和那时的自己不一样的是,现在的姐姐还不知道自己坚持的是什么,不明白自己与师傅所求的究竟在哪里不同。

      但姐姐终有一天会找到的。

      在此之前,就让她去背负另一端的责任吧。

      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令她来到此世的使命。

      几日后,端木离同念端踏上了离开医庄的小舟。烟雨朦胧,端木蓉的身影遥遥伫立江岸,似雾雨中孤立摇曳的芦花。端木离站在船端朝她挥手唤她回去,直至视线被水汽完全笼罩看不见也没看到那江岸一点有任何移动的迹象。

      念端从船舱里走出来,将斗笠给她戴上。端木离见状赶紧跳下来,拉着师傅回到舱中。

      桌上一炉热水沸腾得咕咕冒泡,隐隐有疑似清甜的似姜似药的香味溢出,旁边摆着一小碟临行前端木蓉为她准备的吃食。

      直到此刻那离别的愁绪才从端木离的心中漫出,延申到整个躯体。

      端木离扶着师傅坐下后怔怔地望着桌面发呆。

      念端摸着她的脑袋。

      “你师姐三岁起与我学医,也是你这般年纪起开始随我外出行医。”

      “那我一定表现得没有姐姐好。”

      念端笑了笑,

      “蓉儿热爱医药,自小刻苦,更多钻研,加之医术天赋,她之一年便抵常人数年乃至十年。”

      “阿离则是天生通慧,五感绝伦,便是不学医,学武习文亦会事半功倍。你之二人出在医家,都是医道传承之幸。”

      “师傅知道,你们的医道与我不同,蓉儿的,更是与我相悖。”念端看向船舱外、江岸处那一动不动的一点,目光温情悠远。

      端木离记得,先生看她的时候,也是这般的眼神。

      “她最后还是要离开的,那个未来很艰难、她会遇见比以往所遇见的所有牺牲更为痛心的流血,也会遭遇更波涛不定的风险。”

      念端温柔地抚着端木离的脸,透过这张相似的脸看着她那一手抚育若亲女的徒儿。

      “我没有权力阻止她,即便我是她的师傅。”

      于是她只能再去点燃另外一颗火种。

      此命虽同残烛,却仍有可尽其所能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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