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有画》三丫扬

6、第六章

　　这天画石膏像素描，一组是罗马皇卡拉卡拉，另一组是太阳神阿波罗。都是经典的古罗马雕塑，班里的学生从小画到大，几乎可以不看实物默画。
　　邵承霄搬了凳子坐到阿波罗那组，谢辰说：“我们去画考拉吧，那边人少。”考拉是美校学生给卡拉卡拉取的绰号。
　　“考拉我画得腻了，现在看到他歪着头我脖子就不舒服。让孟笃行陪你去。”
　　孟笃行说：“我不去，考拉满脸横肉，我还是留下来欣赏俊美的太阳神。”
　　“都是男的有什么好看。”谢辰只想偷懒，卡拉卡拉脸上肌肉群很多，容易捕捉；阿波罗双颊光洁紧绷，任何地方比例有误都会被轻易发觉。
　　“啧啧，谢同学，艺术是不分性别的。”肖雷突然冒出来说了一句。
　　最终三人都坐在阿波罗那一组。

　　美术老师上课其实很轻松，只管让学生坐在下面画，自己只要东张西望地指导两句就可以了。所以肖雷上课比学生还无聊，到处找学生聊天，还喜欢从背后贴着漂亮女生手把手地教几笔。要赶考的学生都知道他的脾性，对他不太搭理。平日和他说话最多的就属邵承霄和孟笃行了，如今却来了一个更闲的谢辰，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唾沫横飞。
　　“肖老师，其实我对阿波罗一直有个疑问。小时候第一次画阿波罗挂像的时候问过老师，老师把我骂了一顿，后来就再也不敢问了。”谢辰说。
　　肖雷说：“什么疑问？我不会骂你的。”
　　“就是阿波罗明明是个男的，为什么他还要把头发梳成蝴蝶结的样子堆在头顶上？”此言一出，周围立马一片笑声。
　　邵承霄想想谢辰真的对这个问题纠结了很久，第一次画阿波罗是初一的时候，不过早在那之前谢辰就对此充满了疑问。那时他们小学三四年级的样子，暑假照例来这里学美术。布景台上的东西从一个石膏几何体变成几个石膏几何体；从圆的方的变成三角四面体、五角八面体。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最好动，坐不住，找借口说上厕所，谢辰拉了邵承霄和孟笃行出去玩。蹦达到别的教室，布景台上放了一个阿波罗的石膏像。鹅黄的白炽灯偏在一边打出光亮和阴影，教室里全是高中生模样的“大哥哥大姐姐”，神情肃穆，唦唦地在4开的大纸上画，——哗，好大的纸，那时他们才刚换下16开的改用8开的纸。只听得老是在里头说这是太阳神阿波罗像云云。
　　“咦？这就是阿波罗？阿波罗是女的啊？”谢辰惊诧。
　　“阿波罗是男的，语文书上不是有写么。”孟笃行道。
　　“那为什么这个阿波罗是女的？”
　　“这个……”孟笃行语塞。阿波罗像高额挺鼻，线条柔和，又像古罗马年轻男子那样盘发，乍看上去，确实雌雄莫辨。孟笃行只能嘴硬：“你凭什么说它是女的？人家就是男的。”
　　“男的怎么会长得这么漂亮？还梳辫子？”
　　孟笃行觉得谢辰的话十分有理，但又不能认同，只得说：“那么它大概是人妖。”
　　“胡说，肯定是女的。”
　　“是人妖。”
　　“女的。”
　　“人妖！”
　　“女的。”
　　教室里的老师听见小孩的吵嚷，把他们撵回自己班去了。自己班上的老师自然批评管教一顿，下半堂课便老实许多。下课之后谢辰仍旧念念不忘——
　　“叫邵承霄说，到底是女的还是人妖。”
　　“好，邵承霄你说，阿波罗是不是人妖！”
　　邵承霄很没有主意，但是又不甘在他们面前现出没有主意的样子，便道：“阿波罗是男的。”
　　“吓？怎么可能？！你没见他梳辫子？”谢辰说。
　　“男的也可以梳辫子。电视里面古代的男人都梳辫子。”
　　邵承霄这样一说，孟笃行立马附和，这样一来就是二比一，谢辰为了不使自己被孤立，只好同意让阿波罗做男人。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一旦有两个人的一件达成一致，另一个人便立马“归顺”。一般而言总是谢辰和孟笃行吵，最后看邵承霄站在哪一边。

　　“小写，你很在意性别的界限，”肖雷说：“其实学美术的人不应该在乎这个。对于学美术的人而言，你只要看一样事物美不美，美在哪里，而不用去关心它是作为什么来呈现美的。你看到一朵花，觉得美，把它画下来，这与它是不是花无关。如果它不是花，只是长得像花一样的叶子，难道就说，咦？怎么有这样的叶子？不合格，叶子自有叶子的美法，就把它剔除出美的行列了么？然而它还是它，它本身没有丝毫改变，就因为一个人为的概念，便要抹煞造物主创造的美丽事物么？
　　“从中世纪一直到文艺复兴，西方艺术界有这样一种论调：最美的人并不是绝世的女子或者强健的男子，而是亦男亦女，将双方优点糅合在一起的中性之美。你看中世纪的贵族肖像，很多只能靠穿着来辨别男女。画匠如果要美化所画之人，便将其中性化。说这个你可能体会不深。就说米开朗基罗的小卫吧，你画过不少了吧？完全是中性美少年的形象，其原型是米开朗基罗饲主家的少爷。你慢慢画多了之后可能就有体会，完全男性阳刚或者女性阴柔都不能成为最美，人类最美的形态是超越性别界限的中性。
　　“现在你扪心自问，阿波罗的像美不美？不要考虑他的头发像女人一样盘起来，不要考虑他作为男子却又女子的发饰。但就这副石膏像来说，这样的形象美不美？他的额骨突出，罗马式鼻梁，眼球深陷，嘴唇饱满，整张脸以黄金比例分割——古罗马人只是想创造一个美丽的太阳神。”肖雷很少这么严肃的说教，他本来也才刚三十，又是美术老师，总是喜欢和学生打成一片，没大没小的。说了这许多，他也自觉太教条，便道：“你先不要回答阿波罗好看不好看了，反正你已经对他有偏见，人家再好看你也不觉得。你就说邵承霄吧，你觉得他漂亮么？”
　　谢辰没料到肖雷会这么问，怔住了。邵承霄也吃惊不小，回过头来对肖雷笑笑，顺便瞧了谢辰的脸色。
　　谢辰想了一想，道：“很漂亮。”
　　邵承霄听了，心头揪住，不敢回头看他表情。
　　孟笃行看在眼里，说：“肖老师，我也觉得邵承霄很好看。”
　　肖雷说：“孟笃行也很漂亮，你们年纪轻轻的都很好看。”
　　邵承霄说：“肖老师也很年轻啊，看上去像大学生。”
　　肖雷哈哈大笑了起来，说：“我大学的时候啊，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再上戏院舞美系……”

作者有话说

　　这章好长～～自我满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