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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皇上,好个久别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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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和怎么死的?
想来啼笑皆非,他不过上朝路上多买一个短斤缺两的油饼,边骑马边吃着,刚咬下一口,不知哪个旮旯角儿就射来一支冷箭,直向他的额心要害呼啸而去。
论放暗箭,京师没人比得过他,怎会折命于此。寒光一闪,只见他机敏轻捷地躬腰一躲,不偏不倚,那箭矢将他的乌纱帽插了个对穿,人还好端端活着。
晋和的心里一阵恐慌,又一阵狂喜,这腰奋力一折,不当心竟然闪了。
他顿然痛叫一声,一下噗通堕了马,一双眼睛霎时张大,捂着口在地上扑腾三两下,声气模糊,目眦欲裂。他的面色涨红发紫,面目扭曲狰狞,看着手心半块饼,不一会儿,人便没气了。
说来惭愧,他一生谨小慎微、机关算尽,可算来算去就是不知道,他会在这个晨光熹微的早晨,被一个新鲜出炉的油饼噎死。
背地里有人骂:“狗官,终于死了。”
呜呼哀哉,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可见老天要你现在死,你不得不当即去世。
苍天有眼,他是该死。
晋和,何许人?大景第一奸臣也。
百姓恨他,官宦恨他,皇帝也恨他。天下想让他死的人太多,故而他并不知道这冷箭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未来得及追究便驾鹤西去了。
终于是死了,算是为全天下人都出了口恶气,也算是让他泄了一口恶气。
庆丰十八年,坊间流传着一首童谣,阴阳怪气揭他老底,骂他罪恶,是这样唱的:“老天有度,降下甘露。奸臣无度,过街老鼠。禽兽衣冠,华裳齐楚。若问是谁?兆安老奴。”
兆安乃是晋和的表字。
在这一年,他亲手将皇帝推下御座,扶植新帝登基,肃清旧党清流,该杀的全杀了,不该杀的也杀了。斗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血雨腥风,逼疯了几个忠臣,撞死了几个良相,坐稳辅国的位子,端的权倾朝野,一手遮天。
他本就为复仇而来,天家无情,皇帝从前听信谗言,将他全家流放塞北,严冬腊月,他的父亲带着棍棒伤痕,便在风雪连天的路上喂了狼,母亲亦是因此悒郁失常,病入膏肓,不久便一命呜呼。
晋和隐姓埋名,一路从一员乡试举人,斗到了尚书右丞。他买通宫人,勾结端阳王,暗地清算忠徒信党,取得皇帝信任,最终反将一军,拥端阳世子为帝。
可怜一生励精图治,对他心有信任的皇帝舒煜,至死才知,自己从头到尾都被算计利用了。
舒煜上辈子没少冷待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臭脾气,每每要他赔笑哄劝,脸上万年冰霜才会融和些许,晋和为取得他的信任,不知多少次险险连命都赌进去。
这朝夕相伴,又出生入死,舒煜仍是冷淡如霜,却终于待他有所松快,不再拒之千里。
他便是在关系终于缓和时钻了空子,伙同端阳王哗变,将这朵高岭之花摧折于波云诡谲的阴谋中。
舒煜光风霁月这一生,蠢就蠢在竟对他心有动摇!
晋和本以为大仇得报,心中会深感快慰,但当皇帝真的死在他的面前时,他似乎又没有这样痛快尽兴了。
后来他魔怔似的杀了许多人,害了许多人,恶名昭彰,人人得而诛之。他夜夜不寐,常常梦魇,梦里全是那个玄衣龙袍的身影,有寒光在他的脖颈处一闪,一代贤明君王,落得个凄惨下场,在他的面前自刎而死。
舒煜这可算是,连做鬼也没放过他,托梦也要让他不得安宁。
好狠的心哪。
若有来生,他决不当人臣,就算做个阿猫阿狗,也比一辈子布局谋篇,好不容易云开月明,最后却把自己噎死来得更好!
这样想着,晋和醒了。
他躺在地上,放眼是一层金红相间的水波回纹,他眨了眨眼,嗅到一股淡淡的安息合香,方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织工精致的波斯绒毯上,看成色还很新。
怎么回事,他竟然没有死?是被什么人救了么?这又是何处?
也不知怎的,他这一趟醒过来,连绒毯上根根细绒都看得一清二楚,视野狭窄,位置极低,他伸出双手,欲支起身子。却忽然看见撑在地上的,哪里是一双人手,分明是两团毛绒绒的雪白小爪子,他万分疑惑地翻手一瞧,看见了一双粉色小肉垫。
“……喵?”
慢着,他被呛死前在想什么来着?
若有来生,他决不当人臣,做个……阿猫阿狗?
他晋和,一辈子天不遂人愿,倒是这怪力乱神的发愿,叫他不偏不倚地碰上了!
他长叹一声,脱口却发出一响细声细气的“喵呜”。
他想问一句怎么回事,脱口却是:
“……喵喵喵?”
晋和简直想把自己的嘴缝起来,不再出声,心如死灰地盘坐在地,静了许久。
他有些怀疑此事真假,甚至抱着小猫爪子左右各啃了两三口,留下几串尖尖圆圆的红色牙印儿,痛得他差点儿炸了毛,他四脚朝地地站起身,走了几步,竟然也不觉得别扭,走得踏雪无痕,轻盈飘忽。
他如今长什么样,身处何处,还是个未知数。
倒是五感清晰,视线清明,一丝一缕的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不远处似有人声,轰轰隆隆如若滚雷,又似有步声,砰砰通通像是地震。
他眯了眯眼,仔细环顾四周,小心地挪着优雅从容的猫步,巡视周遭一切。
房间清贵素净,装潢讲究,一面屏风分出两处空间,他的所在乃是休憩读书之所,当堂有一幅苍松古柏的书画,他生得太过小巧,见不清上头的题字,从书桌的椅子跳上去,又跳到案前,坐下来一瞧,便愣住了。
上题:“君心似舟,臣心如水”。
这铁画银钩的小字他岂不认得?正是舒煜的手笔!
难怪他觉得周遭景物眼熟,这做作清高的摆设格局,不正是舒煜的寝宫么!
余光一瞥,身边正有一只黄玉雕刻的猫镇纸,那玉猫亦是坐姿,栩栩如生,神气活现,正是他从前巴结舒煜时,托西域的行商找了足半年,才搜刮出的上等美玉,知道他爱猫,又找了个专刻猫虎的大家,亲力亲为地日日督工,才得了这一方的。
正当此时,门外远远传来步声,他的耳朵一动,机警地转过头去,便见一玄衣人在宝旌伞盖的簇拥下阔步走来,此人疏眉凤目,容色冰冷,一言一行都带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冷高傲,只听他对身边宫人冷冷道:“朕要午休了。且退下罢。”
贴身宦官钱宜生躬腰道:“陛下未用午膳……是否让御膳房呈上?”
舒煜仍摆一张冷冷冰冰的坏脸色,只给了钱力士一个不咸不淡的眼刀子,那人便满额冷汗地诺诺退下了。
晋和坐在案上的白宣上,一双澄黄猫眼定定地看着那高挑颀长的黑袍人,心里五味杂陈。
他活了,老仇人舒煜怎么也活了?
晴天霹雳,他竟然活成了舒煜宫里的一只猫?
那他上辈子汲汲营营干了这多事情,好容易将人杀了,如今都成了一片云烟,一笔勾销了?
不行,这口恶气他咽不下!
上辈子他点头哈腰,在舒煜身边做了整整三年哈皮狗,忍他乖张脾气,他说向东,自己绝不敢往西,皇帝的好恶简直烂熟于心,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现下就算成了猫,不管是南柯一梦还是须臾幻境,他都不要顺着舒煜的心意行事!
可怒气冲冲的晋和忘记了,他只是只可怜的小猫咪。
舒煜身后的宫门缓缓关上,室内光线暗淡下来。
宫内一个人也没有,正是寻衅滋事的好时机。
晋小猫方亮出爪子呲起尖牙,一腔大胆狂放的问候语出了口,是凶里凶气的哈气与威胁的呜咽。
舒煜还在解外袍,此时淡淡看他一眼,很是配合地停下了脚步,黯淡的光色之下,只见得他一双眼睛冰泠泠地亮着,面上神色寒冷肃杀。
晋和紧张到极点,像是地盘受了冒犯的小老虎,一副随时要与眼前人拼命的样子。
“安安?”
晋和愣了一下,你管谁叫安安呢。他发出一声响亮威胁的嗷呜,朝后一蹭,蹭皱一片白色熟宣。
舒煜眨了眨眼睛,神色居然全然柔和下来,他有点儿局促地交叠双手,又非常紧张地握了一握,用一种温柔无比的哄劝语调,软声软气道:“怎么了?大中午就发大脾气的,饿着还是热着了?来,让我摸摸头。”
他可从没听过舒煜对谁这么好声好气过。
一只大手兜头而来,晋和一身蓬松柔软的毛一下全炸了,就像一团澄金金的柔软毛球,还未等那只手罩住他的脑袋,他便嗷呜一下,咬住了舒煜的虎口,那只手动了一下,似乎下意识地吃痛要扯开,扯得晋和的小尖牙一痛,但半道却又顿住了。
他以为舒煜会生气,会愤怒,不值一提的猫狗,若是不听话,扔了再换一只就是,总能找到最言听计从的。舒煜从来乖戾冷酷,若非他城府深厚,也不会在强敌环伺下密不透风三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只在与晋和的博弈里,他棋差一着,这一错,就是赔上性命的满盘皆输。
晋和最熟悉的舒煜,杀伐决断,盛气凌人,不近半点人情。
可现在……这个试图发出愚蠢猫叫与他进行和解与交流的人,当真是舒煜本人?
另一只手非常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在耳根处浅浅一挠。并非他愿意,但兴许是本能,一股酥痒发麻的舒服感觉从耳根处蔓延至全身,晋和忍不住哼唧一下,松了嘴,口中充斥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当他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对舒煜奶声奶气叫了声,并且颇有撒娇的可爱感觉时,他一口气没上来,险险眼前一黑就去了。
舒煜一点儿不生气,反而好脾气地又挠挠他的下巴,将流血不止的另一只手往衣摆匆匆一擦,低沉声气简直温柔得要滴出水来:“好乖。”
不得了,不得了。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