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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守着守着就习惯了 ...

  •   寡妇的日子应该怎么过?
      应该怎么过呢?

      林姝霜记得小时候去别的府邸做客,当时贪玩误入了一处偏僻的院落,偶然见到了一位已寡居多年的长辈。后来她听丫头讲起那位长辈的故事。
      在丈夫英年早逝后,她自愿为丈夫守寡,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原本她的生活还有点念头——她还有年幼的儿子。但是后来连儿子都没有了,婆婆嫌她不会教孩子,把当时年仅八岁的孩子抱走养在身边,留她一个人和奴仆守着屋子。
      从此她每天就是呆在房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也不与人交际。该吃吃该喝喝,活到了有病痛的年纪,也活成了一幅在林姝霜看来颇为可怖的样子。丫头最后还笑着夸那位长辈是个有气节的。

      林姝霜到现在还记得那位妇人的模样。头发花白略微有些干枯,别着简单的发髻。额头、眼睛和嘴角皱纹深深,不笑都看得见纹路,那些皱纹仿佛刻在了骨子里。眼神空空的,仿佛无法聚焦,灰暗得像潮了的木头。老妇人对着她笑的时候比哭还难看,看着怪瘆人的,像一个假人在对你笑。
      这是她从来没有对他人提过的童年阴影。怎么可以嘲讽一位有气节的长辈呢?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该有的行为。

      但如今,轮到她当寡妇了。她难道也要跟她一样,每天守在这院落里,和丈夫的那些妾室相依为命?望着日出,盼着夕阳,一天一天地熬日子,直到皱纹爬上她如今正值年少娇嫩的脸庞,直到所有人遗忘了世子的死开始把她当累赘。

      不能外出,所有的事情需要都有伺候的人,你只需要乖乖坐在院子里等他们把饭菜衣物生活用具端上就可以了。外出?一个寡妇还要外出?是不是自己男人没了就想去外面找野男人?高官贵爵家的寡妇踏出家门,每一步都走在了私会情郎的路上。
      不能抬头望,特别是男子,仿佛望上一眼就是干柴烈火,红杏出墙,下一秒就要被抓去浸猪笼。
      不能活得开心,寡妇应该沉湎在失去丈夫的悲痛里,怎么会有想笑的心思。
      寡妇活着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为丈夫守寡,直到她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间丈夫生前住过的屋子里。哦,不,她不会死在这间院子里。世子没了,接下来府里会有新世子。这院子,是要让出来的。府里会重新给她一间院子,仄小、偏僻、破落的。

      林姝霜在一开始的时候极端地、愤怒地在内心叱骂这吃人的规矩。在心绪最激动的时候,在红色的夕阳里,她坐在椅子上,挺直腰背,望着关着的院落大门,手攥紧了手帕,牙齿用力咬着下嘴唇,嘴里冒出一股腥气。
      “这简直就是谋杀!”
      可是她在面对其他人时绝口不提这样的想法,脸上永远是一幅悲伤哀恸的样子,她谁都不能说。毕竟,她是大家闺秀,是林氏女,是前世子夫人。她不该有异议。

      在最黑暗仿佛被全世界孤立的时刻她就去睡觉,反正现在她每天都无事可做,多睡会觉也没人会说她。她整个人蒙在被子里,无声地啜泣,在心中安慰自己。
      “守着守着就能习惯啦”,她双手捂住耳朵,小声地安慰自己,像在安慰着受伤的小孩子。

      “守着守着就习惯了”,过了一年寡居生活后的林姝霜对前来看望她的妹妹林姝萱如此说道,神情冷漠。她不喜欢这位妹妹。

      林府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地方,内里的事情一团糟,对于林姝霜来说。
      她是家里的嫡长女。家里还有几个庶出的弟弟妹妹。是的,她没有还活着的嫡系兄弟姐妹。

      她之前有一个小她八岁的弟弟。弟弟有点胖,经常说着“姐姐,姐姐抱抱”,没事的时候扯着她的衣服哭唧唧跟在她身后。她很喜欢弟弟。弟弟是家里唯一喜欢她的人。
      可是弟弟四岁那年在后花园的池塘边玩的时候,不小心溺弊了。
      在自己家的园子里,那么巧,从弟弟跌倒到沉下去,没有任何一个奴仆发现。

      当时母亲哭得眼睛快瞎了,父亲很生气,就算不心疼,可那也是他唯一一个嫡子。他下令严查,结果是杖毙了几个伺候弟弟和应该在园子值班却疏忽职守的下人。
      几个下人,就这么巧地害死了她弟弟,府里唯一的嫡出少爷。

      当时父亲似乎隐隐约约想要把黄姨娘的儿子记在母亲名下认作嫡子,可母亲不愿意。她儿子死了,凭什么别的女人的儿子就能霸占原本属于她儿子的地位。这是懦弱的母亲在嫁给父亲十几年内难得的坚持。
      母亲自从弟弟死后对她更加爱答不理的,全然当她不存在。林姝霜到现在都没搞懂为什么母亲如此厌恶她。林姝霜有一次偷听到嬷嬷说小时候有一年的冬天他们全家去寺庙,照顾她的丫头不尽心,给她穿的衣服少了,寺庙里又冷,她就这样在寺庙里被冻得发起了高热。丫鬟见她病得严重,怕小主子有个好歹,六神无主地跑去告诉夫人。
      “你说大小姐发热了?”母亲刚坐下,脱下披风。
      “是……”丫头害怕地发抖,“奴婢看大小姐的脸色有些红,在喊不舒服,便斗胆探了大小姐的额头,实在是烫得很,才知道大小姐发了高热。”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个死丫头这么不争气,生病也不看时机!”

      丫头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就是夫人知道大小姐生病后的应有的反应。

      “去山下给她请个大夫。礼佛讲究个诚心,现在也不好回去。你回去好生照顾着她。行了,没事就退下吧”
      ……

      当时那个嬷嬷三言两语就讲完了又去讲别的事。但林姝霜还是听出了母亲的不耐烦和漠视。她觉得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迟钝地感到了那个冬天的冷,如置冰窖。她想冲去母亲面前质问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她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吗?难道她就这么不堪不配得到她的关心爱护吗?但她没有问。她发现自己伤心气愤,但最后归于平静。她习惯了。

      这下午过来看望她的就是黄姨娘的女儿,林府的二小姐,林姝萱。
      家中女儿,父亲最疼爱的就是她。她们两个只相差一岁。凡是林姝霜有的东西,她都想要。偏偏父亲是个偏心的,十有八次能让她得手。到后来,她对林姝霜这位嫡姐就没有多少敬畏。这也正常,反正林府里对她这位名义上的大小姐心存敬畏的人本来就没几个。
      家里最近在给林姝萱相看人家。林姝萱向来心高气傲,想着凭她的才学美貌,将来也必能得丈夫公婆喜爱。不像嫡姐,成亲当天新婚丈夫就抛下她远赴边疆,后来直接战死让她成了寡妇。

      林姝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内心有点同情嫡姐但同时也有一丝暗喜。她曾嫉妒过的,嫡姐能嫁入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如果她也是嫡出,这样的好婚事如何能轮到林姝霜。
      可她大抵是个无福消受的,嫁过来就克死了丈夫,这一辈子就只能守着院子过苦日子了。

      林姝萱这次过来,除了完成姨娘交代的任务,也抱着想看看嫡姐如今的日子过得如何的心思。

      “你过来有什么事?”林姝霜问,懒得与她虚与委蛇。在家中她们的关系就不是很好,要说这个庶出妹妹是过来慰问她的,她一万个不相信。

      “之前怕提及伤心事平白惹姐姐伤心,所以一直没有过来看看姐姐。最近听说姐姐好多了,家里父亲母亲也一直念叨着姐姐,所以就想过来看看。姐姐在这国公府过得可还习惯?”林姝萱坐在下首,喝了一口茶,开口说道。
      茶倒是好茶,与家中接待贵客的一般无二。国公府在生活上倒是不苛待她。

      “守着守着就习惯了。”林姝霜神情冷漠地回道。想来她刚刚说的里面还是有半句真话的。家中父亲可不是得念叨着,盼着她做好家里妹妹的表率,为丈夫守节。
      “还有其他事吗?”

      ……
      林姝萱觉得嫡姐的脾气越发古怪,才刚坐下说了一句话就想送客,连表面功夫都不装了。但转念一想,寡妇嘛,总是性子古怪的,她也就不跟她计较。

      “确实是还有一件事的。”林姝萱笑了笑,手摸上发间别着的玉簪子,“我不是故意戳姐姐的伤心事,只是一味地悲痛对身体不好。人总是要朝前看的,姐姐看我说得可对?”

      林姝霜不动声色,等着她的下一句。

      林姝萱没得到嫡姐的回答也不恼,慢悠悠地继续,“如今国公爷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国公府的世子位置空了这许久总不是个事。妹妹今天过来就是想问问姐姐,姐姐可知,国公爷想请封哪一位公子为世子?”

      国公爷年近五十,有很多儿子。发妻只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前世子,林姝霜的丈夫;续弦的妻子只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但国公爷是个能生的,他的十几房妾室陆陆续续给他生了六个儿子:大的只比前世子小几个月,年近而立;小的还在上学堂。林姝霜怀疑国公爷能继承爵位就是上一任国公看在他能生的份上。

      国公爷本来打算等林姝霜进门就把爵位传给前世子,但天有不测风云,好好地突然战争就爆发了,前世子临危受命光荣牺牲。现在他也老了,估计嫡妻是生不出嫡子了,他不得不从六个庶子里选出一个当世子继承国公府的家业。

      林姝萱过来就是想探探林姝霜的口风。她的身份不够格当世子妃,但是嫁给国公府的庶子为正妻还是可以的。她要把握先机,嫁给那个即将成为世子的男人。

      林姝霜抬头瞥了她一眼。
      林姝萱的身段样貌颇为不错。小小的瓜子脸,额头饱满,大眼睛,挺鼻梁。又是最为青春年少的年纪,今年十五岁,脸上嫩得能掐得出水来。还颇有才名,在几次宴会上作的诗传了出去,赢了个“才女”的名声。及笄后往林府里提亲的后生不在少数。
      倒是有搏上一搏的资本,难怪家里推了她出来。林家本来就是要与国公府交好,第一个姑娘进来虽然做了寡妇但升官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尝到甜头了自然更不愿意放手,眼睛还继续盯着世子妃的位置。

      林姝霜脸上不为所动,冷冷地道,“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也不会跟她说就是了。

      林姝萱似乎被噎了一下,但是很快又笑着说,“姐姐应该知道一荣俱荣的道理。若是妹妹当了这世子妃,对你,对林氏都有好处。”
      林姝萱不觉得这个嫡姐会不告诉她。她如今是个寡妇,在婆家本就艰难,该明白只有娘家好了她的日子才会好过的道理。

      “真的不知道,”林姝霜回道,饮了一口茶,“我一个寡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能知道国公爷的决定?妹妹问错人了。青双,送客。”

      青双在门口对着林姝萱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嘴上恭敬地道,“二小姐,这边慢走”。

      林姝萱攥紧了手帕,咬着嘴唇瞪着林姝霜,“姐姐今天的待客之道倒是让妹妹长了见识,日后妹妹一定在父亲面前替姐姐多多美言,想来父亲知道了一定会高兴”。
      说完挑衅般地看着林姝霜。

      林姝霜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生气之余还有心思打量些别的。
      她意识到林姝萱确实长得美貌又有才气,但这些年的顺遂日子把她宠坏了。说好听点是天真烂漫,直接点就是任性妄为。喜怒皆形于色,受了委屈第一时间找长辈替自己撑腰,哪怕那个长辈是她们共同的父亲。

      “妹妹这份好意姐姐心领了,那我可就在国公府里等着父亲了。妹妹可得早些回去,我都忍不住想立刻听到父亲的夸奖了”,林姝霜笑着回道。她和林姝萱打过很多次交道,从手足无措到游刃有余,她知道如何激怒她。
      说完,她直直地望着林姝萱,脸上带了三分不屑,像是把她当做赖着不走的街边无赖,又像是嘲笑她除了拿父亲威胁她再没别的手段。

      林姝萱生气正想发作,但随即又想到这里是国公府,怕被下人听到败了自己名声,只好跺脚放了句“姐姐可不要后悔。”不情不愿地走了。

      “青双”,林姝霜望着妹妹气冲冲的背影,脸上的不屑消失殆尽,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你说他们是怎么想的?之前担心我给他们丢脸,气急败坏地骂我一通,巴不得断绝关系。如今倒是又带着笑脸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了”。

      青双比林姝霜大了两岁,从小跟着林姝霜,她的名字还是林姝霜给她取的。本来丫头不该冲了主人家的名讳,但是因着林姝霜喜欢这个圆乎乎温温柔柔像是姐姐一样的丫鬟,便做主把她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改成了与“霜”谐音的“双”,这样她好像就有姐妹陪伴,就不那么孤单了。
      青双看着林姝霜长大出嫁,对于林府的情形和她在林府的处境十分了解。

      “姑娘还是想开些。那起子人不值当姑娘你生气。”青双到现在还是喊她姑娘。之前本来改口喊世子妃,不料后来世子……这称呼便不好继续叫下去,加上院子里平时也没有外人来,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喊林姝霜姑娘。

      “我没有生气”,林姝霜右手撑着太阳穴懒懒地回她。
      如今她出嫁了,又经历了守寡,对所谓“父亲母亲”已经不抱期望。没有期待,便没有失望,也不会不甘。
      “只是觉得他们的脸皮也忒厚了些”。
      她能嫁进国公府本就走的续弦路子,他们竟然还想着让国公府未来的世子娶一个低门第的庶女,说是异想天开也差不多了。

      “没意思。我乏了,去睡一觉”。林姝霜起身。
      青双低头应了一声“是”,走过去替林姝霜把帷帐放下,点上安神的香,又无声地退出去。
      青双站在门口叹了口气。姑娘有一伤心就猫在床上的习惯。她知道姑娘表面上说不伤心,但心里还是在意。
      但是转念一想,青双又安慰自己,姑娘已经比之前好多了,至少没有像以前那样委屈得自己一个人躲在床上哭。她贴身伺候姑娘多年,在姑娘还不懂如何处理情绪的时候撞见过几次。小姑娘克制住自己不哭出声,但这哪里是一个小孩子控制得了的。她时不时还是会听到小姑娘传出的细细的呜咽声,听着让人心疼。
      摊上这样的家世谁也没有办法,只能靠姑娘自己想开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守着守着就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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